“爷爷,我要抱抱!”还是小一的我,赖皮似地跟外公撒娇。
被误称为爷爷的外公笑了一笑,就把我背在肩膀上,“我带他去罗东运动公园转转。”他对着妈妈说。
“喂,你下来,都小一了还要外公背,自己走不会吗?”我妈道,“爸,你让他自己走啦。”
“不要紧的,不要紧的,嘿咻,走啰!”外公背着我,大步迈开地走出家门。
天边清晨的阳光洒落在公园青翠的草地上,一老一少,相偕走过了一个上午。爷爷60岁了,阳光穿过乌黑的短发,晕出大大小小的光圈,闪花了我的眼睛。
我揉了揉眼,睡眼惺忪。妈妈带着我们一家人,清晨就抵达了宜兰。
“外公,你还好吗?”高中的我,不无忧心地问道。
“没事,没事啦!你外婆他大惊小怪的,什么事也没有。”
“妈,他到底怎么了阿?”我妈问外婆。
“他喔!明明就走不动了还半夜一个人跑出去,一个人摔倒在全联……”
外婆说,外公一个人自己跑出去了一整晚,没有回家。到了凌晨,才发现他摔倒在对面的全联,走不回来。这一摔,那曾经能背着我健步如飞的外公,再也走不了十步路,一走太多,便要摔跌。
曾经翻越千山万水的阿公,从此被禁锢在我外婆新买、真皮而泛着油光的沙发上。
我的祖父,坐在干裂地露出棉絮的沙发上,一声不响,他完全沉浸在电视的京剧里。屏幕里头,旦角正随着小锣的声响,摆出各样身段;屏幕外面,我正摀着耳朵陪着祖父看戏。
“外公,这在演什么啊?”已经是大一的我,大声地朝外公的左耳吼道。
然而他却如隔了一层隔音玻璃一般地,明明就在我身边,却充耳不闻。电视的锣鼓声依旧喧嚣,外公的眼睛也直直勾着电视,一瞬不眨。
我明白,祖父的眼中想透过那出戏看见的,还是那片山东的风景,他曾经的美好回忆。但,我该如何去为你寻忆?你的山东腔、你的重听、你那走了几步路便会摔跌的双腿,封锁了我对你的想象。我在我能探询的时候不懂得探询,却又在你已经几乎与外界的联系断绝时才执着地想追寻你的根源。我多么希望能代替你的眼睛,再回去大陆,看看你滚过的山沟,曾打水过的井,那曾经长大的村子。祖父阿,你的故事是两岸的一道微不足道却又千真万确的缩影。
明明是半聋的耳朵,却想听见故乡的记忆。你的异乡,终究变成了你不得不驻足的家乡,而台语、歌仔戏、布袋戏,要怎么能融进你的山东魂灵?你的精神早已回去了,回去你还年轻的那个时候。你当时被称作猴子,身手矫健而灵活,却又有双灵活的双手,你讨了一个老婆,你真的好开心好开心。你还记得那一天你娶亲的时候,你看的那出戏,锣鼓喧嚣。
于是我在剎那间突然明白:原来两岸,不是这岸和那岸、不是共匪和国军、不是中华民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而是我外公中的现在与过去、避难者的异乡和家乡、是流亡者无奈中的想象与现实。
小学、高中、大学,矍铄、难行、重听,台湾、大陆。外公与我,一老一少的生命维度,成了系在两岸的一条细线,过去的外公在那儿拉着,现在的我在这里牵着;未来的我在大陆那头悄悄地接过了渐渐消逝的外公身影手中拈着的那根线,现在的外公固执地用颤抖的双手握着那条线。牵引,牵挂、牵念,两岸人民的过去与现在、上一代与下一代,用他们的生命丝线,一线一丝地,织成了两岸的桥梁。而这,就是我与外公的两岸。
作者:李肇原(台湾政治大学)
备注:本文为清华大学学生海峡两岸交流协会和台湾大学台陆学生交流会联合举办的“鉴往知来,存异求同”纪念抗战胜利征文活动优秀稿件之一,由中国台湾网刊发,转载请联系中国台湾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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