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是当代文学中一位非常特殊的作家,好像没有她无法涉足的领域,只要你给她一个故事和线索,近百年中国历史几乎都是她的属地,变换的时空,不变的故事质地,恒长的人生与故事,好像每一次都是新的,但太阳照常升起。《舞男》是一个正在进行中的上海故事,里面的男女主角,他们活动的舞厅,生活居住的新富人区和工人新区,他们逃逸之地闵行别墅区等等,他们的身世和来历,以及与之相应的那个民国故事,都是如此平实和确凿,几乎能够唤起一个对上海略有了解之人的全部城市想象。在严歌苓宏大纷繁的写作序列中,这个故事似乎具有某种质实的底子,但尘埃里开出来的花——爱情和命运,总是倔强地侵蚀着它,一定要有一些绚丽和凌厉的色彩,但其实这些对于一部好小说来说并不那么重要。
小说有一个全知全能的叙事者——1940年代的上海诗人石乃瑛,“要想知道舞厅所有男男女女的故事,我看见的,要算全本大集了。”观看和讲述着两个时代的两个结构相同的故事:两个三角恋爱,两个阶层,两个时代,不同时代中的爱而不得,爱与毁灭。当代的故事是一个年轻的舞男杨东与一个精英富人老女友蓓蓓之间的老套故事,一起搭档跳舞,互相弥补各自的缺失,在贫富、年龄、世俗压力中居然也磨炼出了所谓真情的味道,花好月圆了好长一段时间,失踪却一直藏在和平里,蓓蓓推论出他们之间是爱情,杨东的净身而走,不是图谋她的钱财,一年多的同居就是因为感情,因为喜爱,一切动机图谋目的都始于此止于此。叙事者石乃瑛是杨东和蓓蓓的中介,他们两个人共同的爱好就是谈论和阅读这个过去的诗人,并且探索他的私人生活,他们具有同构性的爱情。石乃瑛爱上了黑社会大佬的女人,那个女人爱着他,他们无力挣脱,却又暗地里反抗,石乃瑛死于偶然车祸,也可能死于爱情。这个真相在杨东和蓓蓓的考察中缓缓出现,而作为全能视角的死者,他洞悉一切,但他已经不在纠缠于真相,他更愿意提出一个现代小说说不屑为之的忠告比如,“爱从来不只是两个人的事,你想从社会、阶级、民族里光光剔出两个人的爱,从上下十八层的大上海光光摘出一个蓓蓓一个东东?几世纪前的莎士比亚就用罗密欧与朱丽叶宣判了你的幼稚。”
杨东和蓓蓓这种不协调的爱情先是过给世界看,他们刻意表现出对敌意的对抗,但最后像所有的爱情一样不过是抵御自己,尽管没有那些家庭剧的狗血情节,但《舞男》好看的地方就在于,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即使是离开一年半,与一个边远之地的女孩生子,这一段感情依然维持着温情的样子。杨东逃离后重返家庭,甚至带着一个孩子,都没有从根本上动摇这段关系,他们搬到闵行,互相适应,和蓓蓓过的日子清净而充实。
打工妹小勉是杨东的另一个女人,杨东爱上她是一个偶然,为了从与蓓蓓的关系中逃离,为了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或者有许多必然,她的弱势年轻激起他的保护欲,他希望在男女关系中换一个位置,他获得了一次从都市中心到边陲小镇的逃离机会。杨东跟石乃瑛一样都是上帝一样的人物,他们一个审视世间男女,一个衡量身边的两个女人,“只有一个东西比小勉没有壳的肉体更软,就是杨东的心”,这颗心想保护空手赤拳处于食物链底端的小勉,上海的任何人等都能欺负的打工妹。他要护着小勉,任何人都能让她遍体鳞伤,任何伤害都可以置她于死地,他要挡住那些向她踩去的脚。杨东又意识到她的贪婪和心机,小勉和阿亮组成拆白党准备对蓓蓓下手。杨东认为蓓蓓的善良和正派可以净化所有毒素,又对她的优越感伤心失望,当蓓蓓动手剥光小勉的衣服甚至剥掉她的内裤搜查赃物时,就失去了杨东。
《舞男》是严歌苓对新上海社会的一次常识性的观看,新上海被形象化为不同阶层的矛盾和仇视,以张蓓蓓为代表的高端物质文明人群,建立起连西方人都奢望不起的生活标准,而小勉和小勉的同类项,不被新上海的征服者们所认识和认同。在他们眼里,丰小勉们给上海带来了一点方便,但也是潜在的麻烦和威胁。《舞男》最有意味的是男主角,杨东是老工人的后代,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零余者,在新的矛盾中他左右摇晃,失去了选择的能力,他的忧郁和无能为力,饱含着他的真诚和限制,一颗老灵魂丰富的内心和感情,趣味与迟疑,尽管找不到一个牢靠的立足点,但它多像一个城市的雨中彷徨和雾里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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