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对于并非故事理论专家或电影编剧的我们来说,又该如何倾听故事呢?正如希拉里·曼特尔(Hilary Mantel)最近所说的,“与其说历史是一种叙述,还不如说它是一组技术。”故事本身是一种古老的文化形式,它经由电影的重新塑造,变得内涵深奥、令人误解,就像我们对幸福的盲目崇拜一样,故事到了结尾总会皆大欢喜,这个规则屹立不倒。这些主旨直接来源于电影行业的一句古训:如果没法让观众满意而归,他们下一次就不一定还会再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一直到20世纪60年代,电影里说的故事通常都是积极向上、井然有序的。少了这些忠实的元素,它就有可能让我们看过之后感觉灰心丧气。《公民凯恩》的票房之所以失败(尽管获得的评价很高)是因为它没能按照惯例来满足观众的期待。对“玫瑰花蕾”意义的追寻,几乎完全被遗忘。它只有在你看得足够专注,从头至尾没漏看雪橇,而且对于凯恩的失落感能有所共鸣时,才能产生效果。但即便如此,你还是会发现,凯恩的人生结局并不好,他死的时候并不幸福。死的时候,凯恩已被他自己的那个世界放逐,已被禁锢在他自己的头脑之中,而且影片也未以任何一种常规方式来促使观众关心这个人物。事实上,影片本身对于凯恩的感觉,与绝大多数同事对于奥逊·威尔斯的感觉是一样的,同样暧昧不清。影片如此深入到这个后来成为大亨的小男孩的头脑之中,可结局却来得踯躅犹豫,这让我们感觉不太舒服。
在故事与舒服之间,往往有着紧密关联。“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这是一种家长式的承诺,哪怕故事本身有些吓人,你也不用担心,因为说故事的人会看着你。在弗雷德·阿斯泰尔的电影里,浪漫情节中的愚蠢误会,也会以这种方式,在最后一段常规舞蹈与大声喝彩中被扫到一旁。这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方式,正在缓缓拉上的大幕上留下了他们最后拥抱的印迹。这也是所有的冒险英雄——从汤姆·米克斯(Tom Mix,早期西部片巨星)到詹姆斯·邦德,从米老鼠到外星人E.T.——击败仇敌,恢复世界秩序的方式。这不仅是电影里各种叙事元素凑在一起的结果,更是过去三十多年里电视中每天都能找到一打的故事结束方式。仓促,却不会留有余地让人心生怀疑。事情得到了解决,生活回归了平静,就像是出钱赞助这些电视节目的广告片一样地语气肯定、让人安心。哪怕他只是一位衣着寒酸、说话粗俗、相貌平平而且只剩下一只眼睛的警察,科伦坡(Columbo)——或者也可以是佩里·梅森(Perry Mason)或《女作家谋杀案》(Murder, She Wrote)里的杰西卡·弗莱彻(Jessica Fletcher)——照样能逢案必破,智胜对手。这些正义的捍卫者就和《总统班底》(All the President’s Men)里的鲍勃·伍德沃德(Bob Woodward)和卡尔·伯恩斯坦(Carl Bernstein)一样值得信赖。那又是罗伯特·雷德福德的一个经典形象,拯救美国免于腐败,坚信报纸能够捍卫宪法。
《总统班底》的成功有它非常巧妙的地方:明星主演、黑色悬疑、对不公正的详细描写,还有保持乐观的信念,相信一切都会变好,报纸也不会消亡。这种乐观主义可以说是美国式的盲目,虽说可能性很小,但在这种盲目背后,更受欢迎的应该还是一次彻底的、批判性的审查。2013年的《修女艾达》(Ida)是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一部影片。故事发生在1962年的波兰,年轻的安娜即将宣誓成为修女,她本以为自己是个孤儿,从小由教会带大。但院长告诉安娜,她其实还有个阿姨,在她迈出宣誓的关键一步之前,必须要去见见这位阿姨。
阿姨旺达对于宗教早已全无信念。作为检察官,有不少人因为她而被处以死刑。但旺达现在已丧失了那份信念,她孤身一人,韶华渐逝,抽烟喝酒样样都来,性生活方面也显得随心所欲、令人失望透顶。她是个怀疑论者,对于自己的事也不想多谈。但对于安娜来说,她有着叙事上的新闻价值——她们都是犹太人,安娜的双亲死于战争年代,凶手是波兰天主教。于是对于艾达来说,旺达此时就像是一道难题:她告诉安娜,你要理解你的过去和你的本质——然后再想想究竟还能不能发誓做修女。毕竟,艾达是你的真名字。
这部影片长度仅80分钟,我不会把结局泄露给你,但我这么说也等于是在承认,这部电影的结局弥足珍贵。对于艾达来说,这注定是一个巨大考验,但同时也成了旺达人生的重要仪式。在此过程中,巨大的罪行渐渐浮出水面,伴之以主人公不得不沮丧接受的一个事实:犯罪者和受害者一样,也都是人。
进入20世纪60年代,这样的结局变得越来越普遍,或者说越来越能赢得尊重。安东尼奥尼的《奇遇》看似讲了一个失踪女子的故事,她在前往离岸荒岛的旅途中人间蒸发。但是很快,对她失踪一事的兴趣便渐渐淡去,与其说是探秘故事,到了最后,它更像是一部有关情感遗忘和不忠的电影。我们始终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了。安东尼奥尼很喜欢这样的结局:《蚀》《放大》,甚至是《过客》(The Passenger)都在某种停滞中画上了句号。《木兰花》结束得就像是一朵花:那么多的花瓣,有些枯萎,有些盛放。它享受着生命中的野性,所以还包括它的青蛙。《花村》有着英雄式的结局,无能的麦卡比除掉了想要他性命的三个坏蛋,但全镇并无一人看到他究竟做了些什么。他会再次遭人误会。在斯科塞斯的《出租汽车司机》里,从根本上就无法适应一切的查韦斯·比克尔,先不论他引发的屠杀,也不论我们对他心智健全的怀疑,事实就是,他仍是这城里的一名出租车司机。在《唐人街》里,约翰·休斯顿饰演的诺亚·克洛斯是美国电影里最令人不快的恶棍之一,但他仍控制着洛杉矶,也仍旧是他那个所谓的外孙女(其实是女儿)的监护人。杰克·尼科尔森饰演的侦探杰克则在崩溃之际被人带走,留给他的忠告是,“杰克,忘了这事吧,这是唐人街。”——对他来说,这个系统太错综复杂、太腐败堕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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