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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回望》:一切已归平静

2017年01月05日 08:46:47  来源:凤凰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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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摘自《回望》第一章 金宇澄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7年1月出版定价:49元

  母亲说,我父亲喜欢逛旧家具店,一九四八年在苏州买了一个边沿和四脚透雕梅花的旧圆桌、一个旧柚木小圆台,请店家刨平了台面,上漆,木纹很漂亮。

  梅花桌子在一九六六年被抄走,柚木圆台一直在家,现放着我的笔记本电脑。

  一九九〇年,父亲在卢湾区一旧家具店橱窗里看到有三张日式矮桌,样式相同,三张叠在一起。他走进店堂,穿过旧家具的夹弄,看这三张暗褐色的桌子。

  店老板一般很“识相”,注重来客年龄、打扮、神色,不讲话。父亲想打听什么,但是没作声,最后怏怏出来,在这一刻,他感到自己真的老了。

  “一定是日本租界的东西。”他对母亲说。

  他的两颊早有了老年斑,这位昔日的抗日志士,已失去敏锐谈锋,即使面对他熟悉的“地下党”电视剧,也一般在沙发里坐着,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记得有一次,他转过脸对我母亲说:“冷天里还穿法兰绒料子?白皮鞋?”

  母亲耳聋,不习惯助听器,膝上堆着报纸和一本《中国老年》杂志,看一眼屏幕,没明白他的疑问。

  这是我听到父亲唯一的不满,他的话越来越少了。

  他曾是上海“沦陷”期的中共情报人员,常年西装革履,也经常身无分文,为失业苦恼。

  “穿不起西装,总要有七八套不过时的,配背心、皮鞋,秋大衣不可以冬天穿,弄得不好,过去就叫‘洋装瘪三’。”

  他不许我吃日本料理,每提起深恶痛绝,“日本饭是最坏的东西”。或许,那是我母亲讲的,五十年前,他误将盘子里的生猪血当作番茄酱的原因。

  父亲(二十八岁《时事新报》记者)与母亲(二十岁,复旦中文系大二)在太湖留影,1947,年4月7日

  出事那年,因“日共”某组织在东京暴露,很快影响到了上海的情报系统。某个深夜,父亲与他“堂兄”—他的单线联系人,几乎同时被捕。警车驶近北四川路桥堍,“堂兄”突破车门跳车,摔成重伤。

  他被押至宪兵司令部(位于大桥公寓,据说一九四二年李白被捕也关押于此),由东京警视厅来人严刑审讯。他记住“堂兄”摔得血肉模糊的脸,始终坚称自己由金华来沪探亲,不明“堂兄”近况,本埠不认识其他人,无任何社会关系。金华是国民党地区,他讲了很多金华的细节,但不会说金华方言,所幸东京人员疏忽了这最重要的破绽。翌日,他被押往日军医院对质,“堂兄”已奄奄一息,只微微捏了他的手。两天后,“堂兄”在医院去世。

  随后的一年,他被囚禁在上海提篮桥监狱。

  日占时期,这座“远东第一大狱”仍以设计精良著称,整幢建筑通风通声,稍有异常响动,几层楼都听得清。新犯进门循照英制,三九寒天一样脱尽衣服,兜头一桶臭药水消毒。糙米饭改成日式分量,每餐一小碗。囚徒必做一种日式体操,平时在监室里趺跏一样静坐,不可活动。四周极为静寂,只有狱警在走廊里反复来回的脚步声,钟摆一样的规则。

  有天傍晚,听到一日本看守低声哼唱,踱步经过他面前铁栅,歌词为俄文:

  Эй Ухнем,Эй ухнем,Эй ухнем,Ещё разик ещё раз

  (哎哟嗬,哎哟嗬,齐心合力把纤拉)

  Разовьём мы берёзу, Разовьём кудряву

  (穿过茂密的白桦林,踏着世界的不平路)

  ……

  Эй ты волга мать-река,Широка и глубока

  (伏尔加,可爱的母亲河,河水滔滔深又阔)

  ……

  静坐狱中,歌声出自一敌方士兵之口,联想到词句的全部含义,他深感惊异。断断续续的《伏尔加船夫曲》,熟悉的旋律送入他的耳鼓。正是日苏极敏感时期,这位年轻日本兵,战前是干什么的?是学生?现实的隔阂,在熟知的歌声中搅动,产生难言的感受。

  

[责任编辑:杨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