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世情薄》
作者:史杰鹏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出版时间:2017年1月
定价:32.00
书号:978-7-5502-9000-6
对外婆的悼念
我的可爱的外婆终于死了,享年八十四岁。
前几天接到母亲的电话,说外婆病危,要我回家乡看她一眼。然而医生都说她没治了,我回去又能怎么样?何况她儿孙成群,实在并不缺少我一个。于是终于没有去。
今天接到妹妹短信,说外婆已经下葬。真快!从此我熟悉的那一个老妪,真的作别人间,成了古人。“作古”这个词,小时候听到,哪里能理解它内涵的精微。长大了才明白,人的生命一旦消失,就确实成了历史。天何言哉,四时行焉,万物生焉,它并不忙于送往迎来。
我记忆中的外婆是个很懂得享受生活的人,然而生活得并不优雅。每天凌晨,星光熠熠的时候,她就要和我母亲拖着板车去酱油厂装酱油,然后运送到市内的各个商店。酱油厂在原来的爱国电影院对面,当年上小学,放暑假的时候,我也经常去给她们母女俩帮忙助推。满载一板车酱油出来向南,有一段长坡,行起来很吃力。推上去之后,我们就会放下酱油车,到路边的冷饮店喝一杯冰水,顺着喉管灌下去,直凉到心脏发紧。这是我记忆犹新的一个享受,也许,我每每要求加入她们推酱油的队伍,仅仅是为此吧!
那时的外婆也有五十五岁左右了,这项劳作,她一直干到近六十岁,有一次被车把撞断肋骨才退休。或者不应该叫退休,因为她并不享受任何劳动伤残保险和退休金。
每天拖着空板车回家,外婆就会坐在院子里,点上一支香烟,惬意地过把瘾。没有的时候,则拿出三角钱,叫我去对面的小杂货铺:“买包庐山,剩下的钱归你。”庐山烟大约二毛五分钱,偶尔她会抽四毛一的壮丽,那是极少数,抽大前门的时候更是屈指可数。我为什么对她抽烟的事如此记忆犹新呢?可能是在她能有兴趣抽烟的年代,仍旧那么生龙活虎的缘故吧。人谁不希望自己的亲人永远生机盎然?当然,这是妄想。近十来年,我每次回南昌去看她的时候,她都像一只干透的虾米,蜷曲着在灶台上忙碌,热情地招呼我吃饭。她早已不抽烟了,而在还热衷抽烟的时节,她的腰曾经是挺得那么直的。
时光催人老,岁月忽晼晚!
抽完烟的外婆,会极快投入到操办晚饭的行动中去。她还有极爱的娱乐,比如看戏。我就跟着她看过很多戏。和我母亲拖酱油的路上,经常会经过电影院。如果看见想看的电影,就会事先买好票。回家后,快速料理完家务,再偷偷出门,去享受这一天中难得的愉悦。而之所以要偷偷的原因,在于外婆要瞒过外公,母亲要瞒过我。
我外公是个相当吝啬冷酷的老头,还是个醉鬼。整天骂骂咧咧的,外婆的一生,或者至少在我能亲眼目击的后半生,简直就是他的下饭菜。所以,要出去看电影,必须躲过他。至于我,年龄还那么小,母亲不带我去,说得过去吗?有一傍晚,我看见这母女俩穿戴整齐出门,就赶忙尾随在后,走到半路,她们大概也发现我跟踪,不时停下来往后看,我则即时隐没在电线杆后。她们张望一阵继续前行,我再继续尾随。我想造成这样一种既成事实:一旦到了电影院门口,再赶我就来不及了。总不能你们俩不看电影,跟我一块回去吧?给我这个小孩补张票进场,是完全做得到的。这个得失你们自己能够掂量。
事实也的确证明了,她们给我补了一张儿童票,让我得以看到那场著名的《月亮湾的笑声》。
外婆最爱的电影是越剧《红楼梦》,还有《三笑》,前者尤甚。有一个夜晚,我看见她和母亲静静站在对面一户人家的窗外,鬼鬼祟祟的。于是蹦蹦跳跳跑过去,问母亲:“妈,你们站在这干什么?”母亲说:“不要吵,听广播《红头梦》。”“红楼梦”三个字,外婆很容易把它念成“红头梦”,她的口音也影响了我妈。我感觉很无聊,这个电影我是听说过的,因为外婆已经看过它三十遍,不知为什么还这么有瘾,深夜跑到人家窗外听录音剪辑。我正无聊地要跑开,突然听见外婆痛心疾首地说:“包车走了。包车走了。”这叫声惊动了屋里人,一个人头从窗户探出来,看见外婆,好像恍然大悟,笑着说:“进来听嘛!进来听嘛!”
外婆赶忙推辞:“不了不了,快圆(完)了。”后来我回忆外婆那句“包车走了”,一直不明白什么意思,大概“包车”就是“宝钗”吧,我想。但宝钗能走到哪里去呢?
[责任编辑:杨真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