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于丹〈论语〉心得》一书由中华书局出版,因“百家讲坛”等助力,成为了一时的超级畅销书。时隔十年,《于丹〈论语〉心得》转由三联书店推出新版,于丹特别为该版撰写了长序《关于父亲——我与〈论语〉的缘起》,深情回忆了父亲在她与《论语》的渊源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澎湃新闻经三联书店授权发布序言全文,以飨读者。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十年前讲《论语》心得时,对这么熟悉的句子并无特别心得;而今默默念起,竟然觉得惊心动魄。流光如同显影液,把生命深处那些隽永的意味一层层显示出来,渐次清晰,像一个又一个证据,静默而执拗地排列在那里,让人恍然明白了关于自己的一些谜底。
《论语》之于我,到底是怎样的缘起?终究有怎样的意义?每每我独对一壶清茶,一炉沉香的时候,这个问题就会和氤氲的茶气和缭绕的轻烟纠缠在一起,然后,我就会想起父亲。
父亲辞世十六年,对于他的渐渐懂得,却是我讲《论语》心得之后这十来年的事情,像是他留给我的一个个旧信物,因为《论语》的缘故,终于被逐个打开。
一
我开始记事的时候,父亲已经下放了。当时父亲在北京市委工作,下放在密云。妈妈在北京市财税局工作,下放在通县。一个月我也未必能见上他们一面,爸爸妈妈都在身边的日子更是少得可怜,那样的匆匆团聚几乎就是我的节日了。
最早听见《论语》这个词,就是在这样一次团聚里。大概在我四岁那年,记不清劳动节还是国庆节了,爸爸妈妈带我出去参加一次人很多的聚会,小小的我平时只是和姥姥待在家里,忽然见到那么多陌生的大人,惶惶然躲在妈妈身后不肯出来。父亲一手抱起我,另一只手指着大家说:“丫头,《论语》上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这么多人里,有不少叔叔阿姨都是好老师呢,你自己去看看谁能当老师,回来告诉爸爸。”
我转了一圈回来告诉爸爸,有个特别好的阿姨总是照顾我和别的小朋友,她肯定是老师;有个嗓门特别高的叔叔随地吐痰,他肯定不是老师。爸爸说:“是呀,阿姨那么好,你要像她那样对别人,这就叫‘见贤思齐’;那个吐痰的叔叔呀,其实也是‘老师’,因为你要提醒自己不能像他那样做,这就叫‘见不贤则内自省。’”
我很不屑,我才不会像他那样呢,我们小孩儿都觉得他没礼貌。爸爸说是呀,公共场合有人监督,别人一提醒,吐痰的人就会改正。可是没人监督的时候自己能不能做到君子“日三省乎己”呀,这就叫做君子“慎独”。
父亲讲这些我似懂非懂的道理,几乎每次都以我不耐烦地跑开而告结束。似乎父亲从来没有把我拉回来一定讲下去,也从来没让我背过《论语》,但是那些零零散散的言辞道理却一点点留在我记忆中了。
那个时候父亲真正让我背诵过的东西是诗词,从毛主席诗词到古诗词都背。还记得有个春天,在北海公园,父亲指着一树繁盛的碧桃花教我背诵“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然后问我:“丫头觉得这些花儿闹不闹?”
我仰脸望着一朵朵密密匝匝挤在枝头的碧桃花,安静而绚烂,“不闹呀,花儿又不会跑,怎么能闹呢?”
父亲把我举起来架上肩膀:“花儿不会跑我们跑,丫头儿坐好了,抱住爸爸的头。”然后爸爸就抓着我的小腿绕着那一树繁花奔跑起来,一瞬间,枝枝杈杈上粉红色的花朵喧喧攘攘挤挤挨挨地闹腾起来,喜得我拍着小手叫着“闹啦闹啦好闹呀!”
父亲站定,微喘着给我讲什么叫“着一‘闹’字,春意全出”,为什么“春意闹”就比“春意放”“春意绽”“春意开”都更加传神。
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这四句只是宋祁《玉楼春》的上半阙,下半阙还有四句:“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站在一轮又一轮或浓或淡的夕阳底下,眺望幼年时那一树春花,我终于明白在父亲肩头上看见的花枝春满是怎样的意味,只是我已经不能为他持酒劝斜阳了,那些不经意的缘起,在父亲辞世多年之后,才慢慢结出果实,让我独自浮现出感伤的微笑。
二
在小时候的印象里,爷爷家规矩很多。不用说吃饭必定是爷爷奶奶上了桌大家才能动筷子,就是父亲这位长兄回家,我的叔叔姑姑们也必定起立问上一句“大哥回来啦!”说话时,都是要站定或坐下来,不能一边聊着一边就走过去了。父亲告诉我,这就叫做“孝”与“悌”。
父亲还告诉我,一位叫曾国藩的湖南人说过:看一户人家的门风如何,主要看他家孩子能不能做到三件事:每天早起;爱干活儿;爱读书。在早起这件事上,因为父亲不常在家,我被姥姥宠溺得打了不少折扣,但是干活和读书这两件事爸爸是不肯让步的,“有事,弟子服其劳”,是父亲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
在我的记忆中,劳动是件充满仪式感的事情。
譬如削水果,父亲必定左手端执一个洗净的苹果或梨,右手的果刀“啪”地一下,在果子上端磕开一个小口,从这里削开去,一圈一圈的果皮薄厚宽窄都是均匀的,一直削完,都不会断掉,那齐整的果皮,盘旋委顿在搪瓷盘子里,像一幅静物写生。
再譬如扫地,父亲教我握了笤帚,一定从屋子靠窗的一侧左面的角落扫起,一笤帚挨着一笤帚,中间不能有疏漏的地方,扫过的地面,如同用空气给水泥涂过一层清漆,不留一痕灰尘。各个屋子扫下的尘土,一律扫到厨房门口,那里有个三四毫米的小落差,恰好把簸箕的边缘卡住,灰尘完整利落地扫进簸箕里。扫完之后,才可以用墩布擦地。
最有趣的是包饺子。姥姥家是旗人,带出的妈妈、姨妈、舅妈都是东北习惯,用筷子挑馅儿,捏出月牙形花边饺子;奶奶家是上海人,习惯用一只一指多宽的长竹板挑馅儿,装好后竹板闪到食指中指间夹住,两手虎口一合,挤出元宝形饺子。这样清晰的南派、北派文化,每次包饺子时候,都碰撞得趣味横生,妈妈笑话爸爸挤出饺子没有花边,爸爸打趣妈妈放筷子捏花边包成一个饺子,还不如爸爸挤出两个饺子速度快。
而今,家里亮锃锃的木地板,已经用不到笤帚扫,冰箱里速冻饺子几乎没有断过补充,我惆怅地想起当年那些关于劳动的仪式,果然如同纳兰词的滋味,“当时只道是寻常”。
三
长大以后才越来越清晰地明白,一个人对世界的基本态度,来自于他的原生家庭。一个女人,对于人性和爱情的判断,则往往与他的父亲有很大关联。
也许因为小的时候在父亲身边的时间太少,我对父亲一向是敬爱大于亲密。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父亲长方形的脸上架一副长方形黑框眼镜,中山装总是系住最上面的一粒领扣,即使宠爱我这个四十岁才抱上的独生女儿,父亲也很少流露出来。小时候,我看着同学们年轻的爸爸和女儿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心里总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比羡慕要淡,比惆怅要深。
父亲做人是约束而节制的,他的爱同样约束而节制。
父亲的生日是农历十一月底,阳历日子有时在年底,有时转到下一年年初,一定是很冷的时节。童年印象里的冬天,可以堆好大的雪人,似乎比现在的冬天地道很多,真正称得上冰天雪地。父亲六十大寿的那个冬天特别冷,冷是刻在我的骨节里的,因为我用师范生的助学金,给爸爸买了一个奶油蛋糕,夹在自行车架上怕掉了,挂在车把上怕歪了。只好左手拎着蛋糕盒子,右手扶着车把骑回家。从大学到家里不算太近,不能换姿势,连刹车捏闸都只能用右手,一路下来,寒冷透过毛线手套,硬邦邦刻在骨节里。
我兴冲冲地把蛋糕放在桌上,中午薄薄的阳光镀在盒子上。“爸,等我晚上放学咱们吃蛋糕过生日啊!”
“蛋糕都是你们小孩子喜欢的东西,还买这个干什么?”父亲淡淡地一笑,言辞也是淡淡的。
整个下午,我都在学校。回到家后,晚饭时还是热闹的,虽然全家只有我们三个人,捧着蛋糕祝福爸爸的那一刻也其乐融融。
十六年之后,父亲辞世,陪着妈妈闲聊天的时候,我才知道了那个寿诞日里藏着一个秘密。
那个下午我去上学不久,家里来了一位世交家的儿子,喊着大伯大妈,哇啦啦说着一个大一新生的校园小心情,父亲一向喜欢这个阳光大男孩,指着桌上没拆开的蛋糕说,你姐姐买的这个,我也不爱吃,你拿学校去吧。胖小子欢天喜地就拎走了。
冬天的太阳总是吝啬的,午后不久就暗淡下去。爸爸忽然开始围上围巾,穿上大衣往外走,嗫嗫嚅嚅地对妈妈说:“我做错事儿了,丫头给我买的生日蛋糕,不爱吃也不能给人呀,快帮我想想是什么牌子的,蛋糕什么样子……”
据妈妈后来说,那个寒冷的午后,老两口像侦探还原现场一样描述着关于蛋糕的种种特征,然后父亲骑上自行车,沿着西四西单那一路挨家寻找,终于赶在我放学回家前一小会儿拎回了一盒相似度极高的蛋糕。
这件事情让父亲暗中颇为得意。尽管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后,他都没有进过蛋糕店,但是从西四到西单,这是父亲带我逛书店最熟悉的线路,他居然选对了一块可以瞒过我的蛋糕,这比吃蛋糕本身让父亲快乐得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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