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沁鑫,编剧、导演。中国国家话剧院导演。北京大学影视戏剧研究中心副主任。亚洲当代最具实力和影响力的导演之一。代表作品:话剧《生死场》《赵氏孤儿》《红玫瑰与白玫瑰》《四世同堂》《风华绝代》《青蛇》等,音乐剧《电影之歌(2010版)》,昆曲《1699·桃花扇》等。曾获中国艺术节演出金奖,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奖,文华大奖、导演奖、编剧奖,曹禺文学奖编剧奖,中国话剧百年名人堂人物。
我的戏剧观
我一直高调不起来,我从没想在戏剧上求过名,求过利,只为一份热爱。但是舞台给了我很多信心,帮助我继续创作。我总是由着性子排戏,喜欢春秋战国,就导一个《赵氏孤儿》;喜欢民国,就导一个《红玫瑰与白玫瑰》。我不是那种灌输式的导演。我导戏的时候旁边总放着一壶茶,喝茶是一件能让人放松的事儿,而演员只有在松弛的状态下才能释放自我。
我受西方思潮影响很大,上学时经常排演老师看不懂的东西。但这些年,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我开始回归中国的、东方的传统。我想在戏剧舞台上做一种中国声音,中国表情。我有意在中国的语言传统上寻找一种中国的语言方式。传统戏曲对我的戏剧语言有很大影响,在我所有的戏中,从《断腕》一直到《狂飙》,都有明显的戏曲韵律感。《青蛇》更甚,我们的主演都有深厚的戏曲功底,一开始我们就觉得应该利用一些传统戏曲的表演语言,但又不希望仅仅只是京剧化的动作提纯。
现在外国人对中国人的认知还停留在成龙、李连杰这个阶段。中国人有很多优点,还没有展现在世界面前。伴随戏剧的发展,我们该以一种更清新、更大方的态度出现在世界面前了。我希望通过对青年演员的训练,把我们从古至今的文学作品展现给大家,慢慢摸着“中国表情”的大门。
本报记者 丁佳文
印 象
曾经长发刀马旦 今朝短发女导演
两年之前,田沁鑫与刘晓庆和天津人艺合作的话剧《风华绝代》,在北京保利剧院首演之后开始踏上巡演之路。时至今日,该剧在全球演出超过百余场,田沁鑫也与天津结缘。
2013年《四世同堂》来津巡演,虽然看戏之前我会有“国家话剧院的这个版本会不会京味儿不如北京人艺”的隐忧,但看后深深折服于田沁鑫导演的视角和格局,将一部80多万字的小说改编成3个小时的舞台作品,对原著精神内核的把握以及人物气质的传达都十分准确、到位。当时在想,田沁鑫是怎样的导演,怎样的女性呢?
5月30日,乌镇戏剧节主办方在北京密云古北水镇举行了第一次新闻发布会,戏剧组委会成员黄磊、赖声川、孟京辉悉数出席。在发布会现场见到了田沁鑫导演。从入场的步伐和起身鞠躬的动作,明显察觉到她的戏剧底子,脑海中不禁浮现别人口中当年那个“长发,夏天穿碎花长裙的漂亮的刀马旦”。
田沁鑫并非想象中那样锋芒毕露,和同场侃侃而谈的其他几位导演相比,显得腼腆含蓄。可一谈起话剧,她却像换了个人,呈现出骨子里对戏的痴爱和执著。田沁鑫导演的《青蛇》被选定为开幕大戏,在乌镇“水剧场”上演,难度很大。当赖声川导演说出担心《青蛇》变成“印象实景”系列时,她的回答异常坚定,“当然不会,不会复制前人,一定会有自己田式风格。”由她导演的最新话剧《山楂树之恋》也会在乌镇排练,并将于7月3日在乌镇大剧院首演,然后移师北京,于7月8日至16日在国家大剧院连演9场。
以剧窥人,作为中国话剧舞台上最活跃、最出色的女导演,国家话剧院唯一的女导演,她的作品执著于写“情”,舞台意象唯美,却又偏爱历史题材、宏大叙事,这便是行内人口中的“田氏风格”。
在台下,田沁鑫是黄磊口中的“老田儿”,黄磊眼中她是谦逊的性情中人,从不吝惜对于别人的称赞。那天群访结束,我提出跟随她的车返回北京市区,在途中进一步访谈时,她欣然同意。走在她身边,深感她的善意、随和与宽厚,感受到她的赤子之心,话语间充满禅意和况味。
回城时天色已晚,一天的奔波,田导难掩疲惫,可是回答问题时仍非常认真,有时会短暂闭目思考后,才严谨作答。她曾经在微博上秀出自己的绘画作品,她笑言至今仍有画家梦,“艺术家只要对一个东西特别热爱,坚持下来,就可以有一些作为。”她说,话剧就是她的坚持。
讲纯爱故事里的精神存在
记者:《山楂树之恋》曾经多次被搬上银幕,是什么打动您接排这部戏的话剧版?
田沁鑫: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山楂树之恋》这个小说,愿意花钱买这个小说。我揣测大家的心理,应该是老三的形象,弥补了广大女性心中的一个缺失。这个男人对女人不断地好,持续地好,很多女性读者为之感动。张艺谋的电影使他有了更深的影响力。凤凰联动出版公司把电影和电视剧都拍过了,就差话剧了。所以他们找我协商,刚开始我并不是特别喜欢这一类纯爱的题材,可能是我能力有限吧。之前的电影版本就遭到非议,观众评论“做作”、“假纯”,某种程度很难为导演。但最后我还是想做,我觉得做这类纯爱的小说应该表现得特别干净,对我也是一个挑战。
记者:这次静秋这个角色由小彩旗扮演,她以前没演过话剧,为什么会选她?
田沁鑫:静秋这个角色最终是我与杨丽萍商定,由小彩旗来主演。小彩旗登上央视春晚之前,我看过她参演的舞剧《藏迷》。她的那种沉浸和执拗感动了我。第一次和她见面,她的脸是红的,耳根子也是红的。她很努力地表达,紧张却有力,说话并不是戏剧学院学生的腔调,这份天然非常珍贵。她是上私塾的,只学过语文和数学。语文就是能认字儿,数学就是为了买东西别找错钱,这是一种没有被教育格式化的天然气质,如果有很好的土壤培育她,她的个性会很飞扬。这个话剧舞台上的静秋可能会和小说不太一样,小说里的静秋文静一些,而小彩旗会更个性化一些。
记者:您想呈现出怎样一段“山楂树之恋”?
田沁鑫:我就是想突出“纯情”。我们现在发一条短信,一秒钟就可以说我爱你,但是,在那个时代,可能会用一年或者几年的时间,都没有勇气说出来。或者他会说,你等我,“等”和“爱”是什么关系?那时候一次漫长的等待和折磨,其实就是一次漫长的爱情。在我看来,这种“纯情”需要正面宣讲。比如男孩儿在没有被格式化之前很纯洁,越长大越复杂,脑子里还掺杂着数千年的封建思想。爱情是一个精神存在,无论这个时代是否相信爱情,它始终存在。所以我想带来一个新的概念,一个曾经的故事,一个纯情的,没有网络干扰的爱情故事。
给青年演员提供磨炼平台
记者:您喜欢启用年轻演员,以前《四世同堂》做过青春版,这次《山楂树之恋》更是有四名“90后”演员挑大梁,培养年轻演员挺不容易的吧?
田沁鑫:我充分相信年轻人,也希望我的作品能为他们提供磨炼的平台。我一直认为戏剧的第一生产力不在于明星,而在于青年演员。对青年演员的培养势在必行,这些从学校毕业的孩子缺乏一个与社会交接的“转换器”,所以要辛苦导演们承担起培养他们的工作。我不想做表演教师,可现在我排戏时有一半的工作是在做表演教师,另一半精力在想戏。《四世同堂》为什么做青春版?因为让年轻演员演当代都市戏,技术难度绝比不上让他演一个有影响的名著。
记者:有位演员曾经说过,“田沁鑫和其他导演不一样,有的导演是从你身上挖东西,田导是给你东西,尽管她很少上台示范,可是和她聊着聊着,不知不觉戏就出来了”。您怎么看待自己导戏的方式?
田沁鑫:我比较尊重演员,喜欢和演员聊天。有时聊的看似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但是比较机灵的演员就会知道我的用意,触类旁通就知道怎么演了。比如《四世同堂》里辛柏青演冠晓荷,我想告诉他什么是北京大爷——讲究生活,跑官的时候春风得意,才不管是什么时代,虽然最后以悲剧收尾,可还是有股不服输的大爷劲儿。辛柏青说,他听到这些,知道这个人物该怎么演了。
记者:您导演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最近在全国巡演,这部戏里加入了摇滚乐,汪峰的歌,演员说中文夹着英文单词,还有自行车、电线杆子和相声快板儿。好评就不提了,对于这种创新也有一些争议,您如何看待这种争议?
田沁鑫:在我看来,莎士比亚的戏是非常感性的,而中国戏剧人对于以莎士比亚为代表的西方戏剧,一直是以仰视的方式在排演,模仿外国人说话和打扮。莎士比亚在中国有70年历史,如果这个老头儿一直被顶礼膜拜,是无法走入民间的。今年是莎士比亚诞辰450周年,我既然参与了这个系列活动,就希望莎士比亚能够落地中国,让莎大爷说中国话,背景就放到中国的两个市井大院里。这样做还是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可。在文本上,我选择了朱生豪先生上世纪40年代的译本,遣词精简文藻华丽,剧本中关于爱情的描述,那些华丽的台词基本都保留在舞台上,另外部分的台词会朴素一些,都是大家听得懂的话。
有戏剧储备做幕后更得力
记者:听说您从小就是一个戏迷?
田沁鑫:我小时候在戏校长大,学过刀马旦。我自己性格比较内向,不适合舞台。但是我从小非常爱看戏,骑着自行车满北京跑,看各种戏,北京人艺的、青艺的。我们国家的地方剧种,只要是进京演出的我都去看。这是我少小时期最大的乐趣。每去一个地方看戏就记笔记,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很惊讶,这是我写的吗?分析人物很全面。后来从事戏剧,我非常感谢那段看戏的经历。我现在对戏剧的储备,包括对东方史、对艺术审美的认识,都是从看戏中产生的。只是我一上台就害怕,不适合当众表达,有点儿自闭,所以我觉得我从事幕后比较靠谱。
记者:您这么热爱话剧,当时报考中戏是不是您的首选?很想知道您上学时的状态?
田沁鑫:我戏校毕业后,要考大学。我母亲是中央美院附中的老师,我从小学画,曾想过报考美术学院,但母亲没同意。我去中戏的文学系旁听了一年,但文学系要分比较高啊,所以我就转考导演系,就考上了。在中戏时我的成绩并不好。排戏时舞台调度、节奏都把握不准,排出来的戏很平,缺乏想象力。但老师越批评我,我就越努力,非常认真地听老师讲起承转合,然后严格按照这个节奏去做小品。那时候就发现自己很会给同学说戏,我幕后工作者的气质也慢慢散发出来。
记者:可是您毕业后并没有立刻从事这个职业。
田沁鑫:大学毕业后,深圳有一家广告公司到北京招人,我就去了深圳。当时我的一个创意打败了11家广告公司,为公司赚了98万,一下子就在广告界小有名气了。但是离家那么远,一想到小时候随时可以到剧院看戏,我就非常失落。后来朋友给了我一张话剧《雷雨》的碟,上大学时我没看明白这部戏,在深圳我一下子明白了。我就觉得我会排戏了。以前好像都是在睡觉,离开北京之后,突然醒了。
记者:您的第一部话剧是如何诞生的?
田沁鑫:从深圳回到北京,我执导的第一部话剧叫《断腕》,讲一个女人的一生。当时邀请到舞蹈家金星,觉得她能够完成我想要的。总共演出14场,没赔没赚。那时我的生活很苦,住在没暖气的房子里。当时中央实验话剧院的院长赵有亮看了这个戏,就把我拉进了实验话剧院。
记者:2013年您排演《四世同堂》,在北京创造了单场观众人数6000人的纪录。向来北京人艺的戏才有正宗的京味儿,您当初排演这部戏有压力吗?
田沁鑫:压力肯定是有,但我也有我的优势,一来我是北京人,脑子里有京城的画面储备。二来我与老舍先生还沾点儿亲,我祖上也是满族正红旗。我最早并没看过小说,就是凭电视剧《四世同堂》的印象,大概的人物感觉都在脑子里。最大的难处就是舞台形式或者说空间形式。小说给我的第一直觉是这是一部胡同戏,但又不是所有的戏都在胡同里展开,涉及多户人家。胡同里,院里,家里,这三个环境空间很不容易把握。你是导演,就得由你来找到好的表达形式,解决不好的话,不仅编剧有困难,舞美设计也为难。
在天津曹禺戏剧节看到审美高度
记者:您早期的作品大多是悲剧题材,例如《狂飙》《赵氏孤儿》,后期更多是喜剧题材,或者说是带有喜剧元素,比如《夜店》。这种风格的转化是不是也能代表您心境的转化?
田沁鑫:是的,我自己也更开放、更放松,自己对戏剧的认识也在转变。悲剧题材也不一定是一悲到底,可能过程很欢乐,结局比较悲。我以前的戏都是悲剧,我写的书的名字就叫《我做戏,因为我悲伤》,那时可以说我有点儿自闭。而喜剧应该是有幽默精神的,绝不单纯只是搞笑,我的喜剧的笑点融入了我对当下生活的感触、感动,融入了我对人的内心世界的关注和对社会的思考。
记者:这几年我们的戏剧节很多,去年有首届乌镇戏剧节,刚刚闭幕的天津曹禺戏剧节您也看了两场演出,您喜欢戏剧节吗?
田沁鑫:乌镇戏剧节是一个小镇戏剧节,它独特的地方是以整个小镇作为舞台,作为背景。乌镇更像是一个美丽的女生,善良美丽而又温暖。天津曹禺戏剧节我看了《假面·玛丽莲》和《朱莉小姐》。这是近年来国内演出商邀请到的质量非常高的戏,我没想到天津曹禺戏剧节有这样的审美高度。我特别欣赏《朱莉小姐》的导演,之前在英国就很想认识她,她把戏剧与多媒体结合得很精彩,太值得我们学习了。
记者:《山楂树之恋》之后,您的下一个计划是什么?
田沁鑫:李敖先生的《北京法源寺》将由我来搬上话剧舞台。话剧《风华绝代》在台北开发布会,我见到了李敖先生。他犀利的风格我有所了解,我的性格是不够勇敢,不喜欢冲突,我不太敢跟他交流。他跟我说,你到我书房来一趟。我去了之后,我们聊了一上午,很开心。他在生活中其实非常乐观,而且很有礼貌。他问我,你觉得我哪个作品能改成话剧?我说,《北京法源寺》吧。因为我读这本书时,刚读序言就被牢牢吸引了。我觉得这会是一部很有趣的作品,所以接下来我就会和李敖先生合作。
[责任编辑:杨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