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握鹅卵石,在一副手卷背面,均匀涂抹过一层川蜡后,徐建华向徒弟演示如何用石头打磨压制纸面。
2016年春季,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大红,铺天盖地的公众号都在赞美一群故宫文物修复者,在网络上,手艺精湛的老师傅们更是深得90后乃至00后们的追捧。
65岁的徐建华出现在第三集里。他身形微腴、头发花白,讲起话来京味儿十足。他是裱画科里年龄最长、资历最老的修复师,也是故宫古书画修复技艺的第二代传人、国家级非遗大师。相比起外界印象中故宫的那份神秘,徐建华更希望人们能用平常心看待他们这些匠人,也希望能有更多人关注修裱这门老行当,让这门手艺能传承下去。
入行至今始终心怀敬畏
故宫的西北角,至今都是一片没有对外开放的区域。如今在网络上大火的“故宫博物院文保科技部”就坐落在这片区域内。不像名字那样高大上,文保科技部地处古老的院落中。院里树很多,这个时候的御杏树已经结满了果实,一个个黄绿相间的果子随风摇曳。看上去朴实无华,但这里却是整个故宫办公区内唯一设置了门禁的地方。
走进裱画科,最醒目的莫过于那几张宽大的红漆裱画案。徐建华说,修裱的桌子都是红色,因为宣纸浸水后在红底子上会特别清晰透亮,能让修复师看清画意和字迹,而装裱的桌子通常是黑色,为的是对比明显。
早上8点刚过,徐建华已经喝足了茶,戴上老花镜,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他正在端详的是徒弟高翔制作的几幅手卷。因为是刚入行一年的新手,高翔修复的手卷,用的是文物的复制品。可工艺上却一点不含糊。手卷的修复很难,一是长度长,二是工序多,极考验一位修复师的修复技能。
徐建华的左手很粗糙,虎口的位置有些泛白,掌纹里或多或少都“藏”着一些白色的不明物质。“是糨子”,他笑着解释。在故宫科技部,修复师们手上都有自己这门行当的“痕迹”,就像装裱的手上通常有难以洗净的糨子,修钟的手里通常有一股煤油味儿。
在行内,装裱分苏、沪、扬、京四大流派,苏裱因细腻淡雅,修旧如旧,特别受追捧。1974年,23岁的徐建华被分配到故宫。刚来这里时,老师傅陆续面临退休,故宫急需尽快培养出一些接班人。于是,曾经在上海当过兵,能听得懂南方话的徐建华,成了有“装裱界梅兰芳”之称的修裱大师杨文彬的徒弟。
跟随老师学习,徐建华最先学会的是敬畏。“故宫修复的书画,都是孤品、绝品。稍有不慎,就会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他至今记得,师傅工作中修复的一级文物极多,而这些文物任意一件放在当下,都是千金难买的无价之宝。师傅每次接到修复任务,就会紧张得几天吃不下饭、睡不好觉,琢磨修复方案时,会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这也是我们这一行的职业病。修裱的人,大多都有胃病。因为高度紧张,胃痉挛的时间很长。”直到现在,修复一件古书画时,无论是否文物,徐建华依然要高度集中精力,他要预判修复时可能出现的各种问题,比如湿水后会不会掉色,揭裱后画心会出现什么状况,补配的绢、纸应该如何染色,就像医生那样,用智慧和双手延续古书画的生命。
修复珍贵文物步步惊心
红墙琉璃瓦下,时光,在故宫里仿佛也放缓了脚步。
修复文物,没有加班加点,没有截止期限。徐建华觉得,也正是这种反差,吸引了当今的年轻人对他们工作的好奇。其实,这种慢是一种高度凝神,体会原作者下笔时心情、触感的工作状态,要是换成在写字楼里,人的状态可能就完全不一样。
宫内无小事——故宫的特殊性决定了做一切修复工作时必须谨慎至上。一幅古画,体现作者创作精髓的就是画意。徐建华说,故宫收藏的这些文物,多少专家多少人品过、鉴过,恨不得人物脸上的一颗痣在什么位置都不能改变,这对书画修复的要求尤其多。
虽已主持修复古画无数,时至今日令徐建华印象最深的,仍是1977年他作为副手第一次与师傅共同修复的《游春图》。这是隋代著名画家展子虔唯一的传世作品。民国期间,大收藏家张伯驹用了170两黄金才换回了它。修复前的《游春图》残破不堪。师徒俩制定了详细的修复方案才开始动手。
“洗揭补全”是古书画修复的基本步骤。洗,可以去除画心上的污迹和霉斑,但处理不当,会连画意、颜色一同洗掉。《游春图》是世界上最早的绢本画,“纸寿千年,绢寿八百”,清洗绢本画更要小心谨慎。在上水淋洗前,徐建华用一定浓度的胶矾水轻刷在画心正面,达到固色效果。光是上胶固色,他就前后刷了三遍。
把命纸、背纸都去掉,画心背后露出的补条足有上千个。“补条上有画意,弄不好,人的鼻子眼睛就没了。全揭下来也不行,怎么办?当时我们的做法就是揭一半潮一半,涂上糨子,把它贴回去,之后再贴另一半。”就这样,浩大繁复、步步惊心的修复工程持续了半年,《游春图》终于得以重现往日光彩。
谈传承深感责任重大
去年故宫建院90周年的“石渠宝笈”特展轰动全国。为了一睹《清明上河图》、《五牛图》等传世名画的真容,各地慕名而来的观众在武英殿外排起了蜿蜒长队。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在特展的最后一天,武英殿门口,一名白发老者看着那些等待一览国宝的观众,脸上不经意间洋溢出会心的微笑。
这位老者正是徐建华。他被大家的热情所感染。他说,要是修画的老师傅们看到这样的场景,肯定跟他一样高兴。这不仅是对老中青三代书画修复师几十年工作的肯定,也是对中国传统修裱技艺的肯定。
在42年的专业生涯中,徐建华复原的珍贵文物除了《游春图》,还有韩滉的《五牛图》、文征明的《兰亭修契图》等。2000年他承担了国家文物局一项有关书画装裱的研究工作,一年后,又带领同事共同完成了故宫博物院年度课题“清代书画装潢研究”。2012年,他成为“国家古书画修复非遗传承人”。
虽然早已过了退休的年龄,但是裱画科徒弟多师傅少,徐建华现在每天坚持坐地铁、倒班车,从位于青年路的家赶到裱画室来上班。他说,古书画有时寿,手艺也有,一个修裱师保持上乘工作状态的时间是有限的,趁着他现在精力尚可、眼神不差,他希望能多带几个徒弟,把故宫的文物再往下传600年。
说到传承,徐建华对故宫未来充满期待。他说,故宫聚集了全国最好的能工巧匠和先进的科学技术,比起他们那个时候,现在的年轻人站在巨人肩膀上,看得更多见识更广,再加上科技的辅助,未来的文物保护之路大有可为。不过,如何在传统技艺与现代科技中寻找一个平衡点,让进步的科技促进文物的有效保护,同时不至于让传统的技艺失传,徐建华还在探索。不仅他,所有的老师傅们都深感自己责任重大。
[责任编辑:杨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