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和他的“保温杯”
互联网上正经历一场全民性的年龄恐慌。起因是当年铁汉一般的摇滚男人,如今端着保温杯向我走来。
于是有人总结出男性中年危机的标志是“盘串出轨保温杯”,女性“蛙泳换车学烘焙”。90后“老腊肉”开始往酒精里加枸杞和大枣;小姐姐们揣着最禁不起地心引力的肉摆瑜伽造型,两周跑一次医疗美容。西洋文化里抵抗中年危机需要一辆红色保时捷和棒球帽,但最终还是得靠“百忧解”才能缓解一场美式忧郁。
作家们的中年危机比普通人来得更早一些。村上春树最广为人知的应对之策是跑步。从早到晚伏案写作的生活让他体力下降,体重增加。不知不觉香烟也抽过了头,一天60根,手指熏成黄色。34岁,他成了少数将健康和写作置于同等地位的小说家,彻底戒了烟,开始认真跑步。从一天3公里到一天10公里,两年后他第一次出国,在火奴鲁鲁完成人生的第一个马拉松。
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在那一年36岁的生日傍晚完成,“停笔之际有一种如蒙大赦的轻松感”。
按照现行90后的理论,村上春树开始写小说时已经步入中年危机了。那时他29岁,和妻子阳子开了间名叫“彼得猫”的酒吧,白天卖咖啡,晚上换成酒。猫的主题被发挥到极致:门外一张笑哈哈的巨型猫脸,每张桌子都有小猫雕像,钢琴上也立着猫,墙上贴着猫,猫型的花瓶里插着猫咪样枝条。火柴盒、杯垫、筷子包装、马桶盖,甚至衣架上都是猫猫猫猫。
抽烟喝酒吸猫,那时的他犯了典型的中年危机综合征。不过更年轻的岁月也好不到哪儿去。在神户读高中时,村上是一个标准学渣:逃课、玩牌、滥交,把时间耗在酒吧和电影院,偶尔去当当时髦的背包客。
到了大学,他一门心思想当个电影编剧,于是留了长发和胡子,邋里邋遢,跟阳子还没毕业就兴冲冲地结了婚。过了一个愚蠢又不痛不痒的青春期,这个酒吧老板既不是特别有钱也并不贫困,没什么智力又算不得天才。既缺乏触发作家敏感神经的悲惨童年,也缺少固执脱俗的癖好供养身心,整日混混沌沌。
可能少年气都留在了那个时候,婚后在“彼得猫”,生活龇牙咧嘴地暴露了真面目。据说村上每天要切10公斤的洋葱,还要记账、进货、调酒,累得精疲力尽,即便这么努力,银行的贷款也还没还清。
当他后来的那些经典语录被粉丝抄在青春的日记本时,他本人恨不得离傻里傻气的年轻时代越远越好。对他而言,“愿你归来仍是少年”简直是一句诅咒,少年往往楞头楞脑的,浓眉大眼,生僵挺硬,像是一些又青又涩的桃子,上面还带着挺长的一层毛。
1981年,32岁的村上卖掉了酒吧,戒掉吸猫,也不必再面对堆积如山的洋葱了。在那最可能产生中年危机的日子,他把全部的精力投入了写小说。
据他自己讲,那是一个午后,一边喝啤酒一边看棒球赛时突然闪现的念头。“球赛结束后,我去一家文具店买了支自来水笔和一叠纸。然后在每天酒吧的工作结束后,我就在厨房的桌子旁一坐一两个小时,边喝啤酒边写我的小说。”自此,一个极可能被冠以“伟大”标签的作者诞生。
在经历了“脱臼”的青春期之后,村上在30岁左右的“中年”找到了人生真正的兴趣所在。“中年”对他来说是馈赠,是奖赏,是壮丽的天象,并不是什么“危机”。若不是过了那一段,他也许还在猫堆里流着眼泪切洋葱,本该拿笔的手,握着刀把一下一下地怀疑着人生。
梁实秋说,“到了中年,他们变得润泽了,容光焕发,脚底下像是有了弹簧,一看就知道是内容充实的……中年的妙趣,在于相当地认识人生,认识自己,从而做自己所能做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
当我还在20岁出头的年纪,学校排了一出赖声川的经典话剧《暗恋桃花源》。当时的导演是个小个子大眼睛的学长,我问他全剧最喜欢的台词是哪句,他讲到江滨柳告诉云之凡两人总会相识,云之凡说,可是那样的话,我们都老了。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江滨柳握住她的手,深情款款地说,“老了,也很美呀!”
因为互联网,今天这个世界对年轻人的追捧已相当谄媚,每当我想起几年前自己蠢货的嘴脸,就觉得这种追捧其实充满风险。中年人靠心理暗示佯装生动地活下去,这终究也是不太靠谱的。至于我自己,自喝冰镇可乐导致胃疼的那一天起,年轻的幻觉就不得不退散了。(杨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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