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栏图片 特派记者周超 发自台湾
徐小虎在日月潭家中
特派记者欧阳春艳 发自台湾
“台北故宫的50多幅吴镇作品,仅有3幅半是真的”、“《唐怀素自叙贴》不可能是唐朝人的笔迹”……2012年,英国牛津大学东方研究所博士、艺术史学者徐小虎推出《被遗忘的真迹:吴镇书画重鉴》中文简体版。对中国艺术史近乎颠覆的观点,让这位年近8旬的中德混血老太太身处争论漩涡。
今年初,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又出版了徐小虎与当代最负盛名的书画藏家、鉴赏家王季迁的对谈——《画语录——听王季迁谈中国书画的笔墨》。徐小虎坦言,正是因为与王季迁在上世纪70年代持续8年的对谈,她才潜心于台北故宫,对中国古画进行了系列研究。
16日,本报记者前往台湾日月潭,对隐居于邵族村落的徐小虎进行了专访。
在普林斯顿
被导师开除
生于1934年的徐小虎是位标准的名门闺秀——祖父是皖系将领徐树铮,因派兵收复外蒙古闻名;父亲徐道邻是国际法学家;姑姑徐樱是昆曲家,姑父李方桂是音韵学家。
徐小虎一出生,就碰上中日交战。童年在逃难中度过,从幼儿园到初中,她辗转于南京、罗马、重庆和天津等地。在以人文教育和艺术创意而闻名的美国本宁顿学院,徐小虎学习了整整13年。之后进入普林斯顿大学读研究生,师从方闻,进修中国艺术史。
在书画鉴定方面,徐小虎的导师方闻以“风格分析”著称,徐小虎从中获益良多。可是,深受中德文化双重影响的徐小虎,上课不怕提问题和发表意见,因此同导师冲突不断,终被开除。
几十年过去,徐小虎还清楚记得老师严厉地指着她的脸说:“你不是学术材料,我不能把你塑造成好学者。你给我走开。我会让你一辈子不能在这个领域工作!”生性叛逆的徐小虎完全没有认错之意。她笑着回道:“您可以试试看!”
与王季迁对谈
中国笔墨8年
徐小虎开始了游学生涯。先随本是同窗的丈夫在日本待了4年,撰写艺术评论专栏,看了无数大型的古书画展。1971年,徐小虎回到美国,前往纽约拜访王季迁,学习中国笔墨的变化和风格。
此后七八年间,王季迁与徐小虎展开一段非凡的对话。二人以台北故宫的藏品为主要对象,一问一答,分析中国传统绘画中笔墨的精妙。
向王季迁学习笔墨分析并没有让徐小虎满足,她又尝试将在美国、德国、日本学过的研究方法同时运用,独创了属于自己的书画研究方法。
“每个时代的作品都应该有自己的特征,有些画看上去很好,但显示了后来的时代特征,应该是后人所作;有些画上有后人不断的补笔,我就带着学生们一笔一笔地研究,哪些是原来的,哪些是比较早的古人补上的,哪些是再晚一些的古人补上的。我想就此梳理出中国画所有的时间特征脉络。”徐小虎说。
在台湾被“禁声”40年
《被遗忘的真迹:吴镇书画重鉴》是徐小虎在牛津大学东方研究所的博士论文。上世纪80年代,为在台北故宫找出自己认为的真迹,徐小虎从加拿大迁居台湾。花费大量经费从台北故宫提画、进行反复研究之后,徐小虎得出一个惊人结论:在台北故宫现存的50多幅吴镇书画中,只有3幅半是真迹。
“我当年首次到台北故宫提画,发现吴镇名下的《清江春晓》和另一幅《秋山图》相较之下,时代风格出现明显落差。这幅我的最爱或许并非吴镇真迹!多年的认知突然瓦解,我回家后发烧病倒躺下3天,直到半年后才敢再次去提画。”
惊讶的徐小虎把研究结果寄给导师方闻,方闻不认可,并说她是“麻烦制造者”。而在台湾书画鉴定界,徐小虎也被列入了“黑名单”,她的文章不能在台湾发表,在任何鉴定场合都是不受欢迎的人。
谈及在书画鉴定圈内的“流浪”生涯,徐小虎对本报记者耸了耸肩:“我有40年都没法说话了,这真是一件令人奇怪的事情——每本书都会有错,我也会犯错,你们可以去做研究来证明我的错误,为什么只是不许我发表意见?”
“还好,我的书现在能在大陆出版,会有很多人愿意倾听我的意见。过一段,我还想出版一本有关日本艺术的书。”说到这些,刚好80岁的徐小虎笑了。
我是一个流浪者
特派记者欧阳春艳 发自台湾
“‘9·21’大地震时,很多邵族人的房子都垮掉了,一些建筑师自愿来到这里,替邵族人重建房屋,他们也顺便收留了我。”16日,当我们乘坐水上快艇到达台湾日月潭的伊达邵村落时,80岁的徐小虎已经走下山坡迎接我们。中德混血面孔,宝蓝色中式长袍,让我们一眼就认出了她。
据说,现在台湾仅存200多位纯正血统的邵族人,都住在日月潭深处的“组合屋”里——我们眼前一排排紧密相连的低矮平房,就是邵族男女采集竹子等天然材料,亲手搭建而成。
推开一扇嘎吱作响的竹门,徐小虎兴致勃勃带我们参观她住了3年的邵族民居。10多平方米的小空间,除了一台苹果电脑、一顶帐篷还透露出那么一点现代气息,真的只能用简陋来形容。
这位被视为“名门闺秀”的老太太,好像并没意识到我们的惊讶,她用软糯的台湾普通话向我们介绍:“这里空气好,还很安静,房子的背后是座山。呆在房间里,我甚至可以看到树叶从头顶抚过。这是一座会呼吸的房子,棒极了!”
我们还没来得及回答什么,徐小虎突然又叫了起来:“唉呀,你们快看,老鼠刚才来过,它把我的地瓜吃了几口。唉呀,我的披肩也被它吃了个洞!”言辞之间并无太多懊恼,反倒透露出那么一点点被“不速之客”造访的兴奋。
小屋外有一溜长长的工作桌,这是她工作和休闲的地方。天气好的时候,她和建筑师朋友们就在这里听着鸟叫风吟,喝茶、聊天、画图、教学生。老太太脱掉蓝色靴子,盘腿坐在了桌边的竹椅上。
两个小时的交谈中,我脑子里不断冒出一个念头,徐小虎一定是我遇到过的最可爱的老太太——说起自己回乡祭祀祖父徐树铮时,突遇狂风大作的狼狈,她并无太多禁忌,反倒像孩子般顽皮大笑;说起老师王季迁这辈子的遗憾,说起寻找吴镇真迹的经历,她的语调又会突然低沉,甚至哽咽。
“我是一个流浪者,没有自己的房子,因为我觉得人们不需要用沉重的房屋来束缚住自己。”采访结束,送我们下山去赶当天最后一班船的时候,徐小虎说,“我的下一站是尼泊尔”。
突然想起她的《画语录》出版时,一位书评人的话:“论学术,徐小虎未必是当下成就最高的,但现在我们已少有像她那样干净、率真和少功利性的学者了。”
访谈 特派记者欧阳春艳 发自台湾
赝品里有很多好东西
读+:中国古代画作里,真实作者与落款并不一致的情况多吗?
徐小虎:那是绝大多数。因为中国人收藏向来不是以画的艺术价值来收,而是以名字落款的价格来收,从来就是出于贪,而不是爱,所以才会出现这么多真实作者与落款并不一致的情况。比如唐太宗,他说“朕要王羲之”,可王羲之已经死了300多年,臣子只能找幅别人的作品来交差。
读+:现在艺术收藏很热,赝品也很多,你怎么看?
徐小虎:如果看到画觉得“我好喜欢”,又买得起,那么我觉得买假画也没关系。因为这样你就和画发生了真的关系,这一点都不伤害别人。造假铺子几千年前就有了,假画还能让大家都快乐。只有我们搞艺术史的人,要发现每个作品的制造年代,以便认识华夏书画发展的历史。
读+:大家都很在意一件作品究竟是真迹还是赝品,但你说,精彩的赝品也可能有国宝的品质和价值?
徐小虎:赝品里有很多好东西,它只不过产生在另一个时代而已。比如《唐怀素自叙帖》,它并不是唐代僧人的作品,最有可能是明朝的无名氏所作,可是这里有典型的明朝风流,写得太帅了,它为什么不能当国宝?
我最不理解的是,不看重价值,只看重价格,而且价格不是放在优秀的作品上,而是放在有名的人物上。所有的美术馆不是真正的“美”术收藏馆,而是“名人院”!为什么我们欣赏一件东西,是对宗教舍利般的去崇拜一个名人,而不是心对心、直接去欣赏一些艺术品的美感和精神?
不要被董其昌和乾隆吓到
读+:你一方面受到西方艺术研究的影响,凡事讲究严密逻辑,另一方面又强调书画鉴定要“用心感受”,这二者有矛盾吗?
徐小虎:研究画作的第一步,还是感受“一种质感”,要用皮肤看,把所有的细胞和心灵打开,去听这幅画“唱歌”。但很多艺术研究者不愿意这么做,他们一定要去书里看别人怎么说——这幅画是被大家认同的,所以就是真的。
书画霸权董其昌写了一本书,说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他说好大家也说好。乾隆也随从着建立了自己的喜好。董其昌说王维、李公麟最好,他就搜集王维、李公麟。有这两个权威在,把后人都吓到了。可是乾隆看错的东西比董其昌还多得多。
读+:你在对古画进行研究时,提到一个术语叫“笔墨行为”,这个有什么科学研究依据吗?
徐小虎:以前大家看画,看的只是“笔墨”,只关注一个笔画的形状、形式,而我关注这个笔画时间上的演变或者说进化,即行为。
比如判断《唐怀素自叙帖》,我发现它的笔墨行为蛮激烈的,同一个动作一直做,一直往右转,像打鸡蛋一样。可唐朝的人不可能这么写,因为那时的笔不够快,纸上矾太多,吸水不够快,笔没办法那么动,要纸比较生才能做出这种动作。显然我们的功课就是得慢慢检验各代可靠的墨迹或刻石,来一步一步地了解草书从隋到清是如何发展的,如何演变的。
读+:你的研究和判断,让你在很多地方成为不受欢迎的人,文章不能发表,藏品也不让看,为什么会这样?
徐小虎:我发现(台北故宫收藏)吴镇的画作只有3幅半是真的,这让台北故宫的研究员们不开心,他们认为我在说他们错,但我没有啊。其实他们接收的这批东西,就是清宫的东西,那是清朝鉴定不够啊。
这里已经40年没人让我说话,也不会有人让我参与鉴定了。其实,我从来不会像一般人,只说某幅画是假的,我会说它不是某位大师的东西,因为它呈现着另一股时代的特征,应该是那个朝代的。
读+:你是否怀疑过自己的方法?你曾说在学术界很孤独,甚至少有人向您发起挑战?
徐小虎:我怀疑了自己十几年,我想我自己可能疯了,连前夫也说我疯了,他曾是我同学,也研究艺术史。
当我找到吴镇的真迹并出书后,我一直在等待有人给我写信,希望也有人带领学生一起来找古代大师的真迹,但没有一个人这么做。
只要不是真的就打碎,这太可怕了
读+:你曾说最喜欢中国10到11世纪的东西。那大体是五代和北宋时期,你为什么最喜欢那个时代的作品?
徐小虎:那个时候的艺术家,对心灵、对精神的探索,达到了一个世界上没有人能达到的地步。
比如范宽的《溪山行旅图》,画里那座山之大,是用一种不写实的方法达到的,他用技巧、用不同的视野,使得人后面的山像神一样。崇拜这山,就是崇拜这个宇宙的道,你会感觉到大自然的呼吸,大自然的尊严。
现在的人不记得这些,一直以为我们可以控制大自然,以为我们比地球伟大。我们从北宋以后,越来越物质,越来越自私,大家会以为牛奶是长在瓶子里的,水果是长在塑料袋子里的。
读+:你对中国当代水墨作品以及艺术家如何评价?
徐小虎:我身边就有两个突破的例子。一位是王季迁先生,别人都说他是个收藏家,但在我心里,他是这个时代我见到的最优秀、多面的文人传统派的画家,他像古人一样通过模仿习得不同艺术家的笔墨技法,而后又能和谐地运用到他自己的画里,是多么美妙。
另一位是生于台湾的艺术家李安成先生,他挥舞扫把般巨大的毛笔创作,他的画就像纯净的古典乐,释放出水墨毛笔与纸张融合时能达到的最高艺术境界。
读+:您会帮别人做鉴定,或者收藏古画吗?
徐小虎:我个人绝对不做鉴定,那已经变成了一种恶劣的商业行为。但如果朋友坚持要我看东西,我会提个要求,你要了解你那个东西为什么不是真的,我要给你讲课,你要听我课,之后我还要考你的。
我听说大陆有个寻宝节目,只要不是真的,就要把它打碎,这太可怕了。这就是中国历史上艺术品很难流传下来的原因。价值从来没放在形而上、精神面,而埋伏在形而下的物质、投资、权威面上。
我没有什么古画收藏,因为我爱的古代东西,自然就成为了我心灵的一部分,根本不需要占有啊。我现在的收藏,都是艺术家朋友们送我的作品,和在日本买的一些“民艺”,都是些好玩的东西。可是我身为一个流浪者,没有地方放太多。
[责任编辑:杨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