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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权观念先行:才女李清照如何将家暴叙事技术化

2017年07月06日 07:32:29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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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艾氏欲脱去李清照身上的负累,除去接受史赋予的重重枷锁,还一个真实的李才女。然而,“轻解罗裳”又如何可能?“与男子争胜”的厚厚外套又披上了。

  不可能任务:“家暴”文学

  袍笏簪缨、峨冠博带虽早已卸下,但古典文学的恋阙之心、淑世之怀仍没有被现代文人祛魅。古典是一个能量场,吸附力与排斥力共存共生。它既有无上魅力,也有时无能为力,无能为力于非“典”的话语与修辞。试图用古典文学来“文学化”非“典”,往往要付出沉重代价。近代诗人黄遵宪就是反面教材,“我手写我口”的本领再大,叵耐“掎摭声光电化”的诗歌只落得个“韵语格致教科书”(钱锺书:《谈艺录》,72页,三联书店,2011年),毫无文学性可言,自是无缘经典诗词之圃。匪独物质世界,近现代的思想观念也甚难与古典文学融洽无间。比如说“反家暴”——一个关乎人权、女权的现代观念,没有谁会忍心将这一艰巨任务交派给古典文学。古典伦理的男耕女织、琴瑟相谐,古典性情的温柔敦厚、恕人责己,难以孕育“反家暴”。然而出乎意料,一位宋代女性却残忍接受了这一任务,她就是李清照。

  李清照,三十一岁,载于清四印斋刻《漱玉词》,上有赵明诚题字。虽是假的,但也颇有些年份。

  “文学化”方式在李清照那里不仅是古典的,更是居于古典文学巅峰的高贵形式——骈文,其难度非诗词、戏曲、小说所能比肩。南宋绍兴二年(1132),李清照给时任翰林学士的綦崇礼写了一封感谢信,致谢他在离婚诉讼上给予援手。李清照与后夫张汝舟离婚成功,这个渣男因“妄增举数入官”(虚报参加科举次数而得授官职)被革除功名,李清照受连坐应判两年徒刑,最后改判拘留九天。南宋朝廷本无暇管理“家务事”,但李清照却有能耐做到了“岂期末事,乃得上闻,取自宸衷,付之廷尉”,令宋高宗亲自做了回“老娘舅”。在这封《投翰林学士綦崇礼启》中,李清照对后夫的“家暴”作了如是描绘:

  身既怀臭之可嫌,惟求脱去;彼素抱璧之将往,决欲杀之。遂肆侵凌,日加殴击,可念刘伶之肋,难胜石勒之拳。局天扣地,敢效谈娘之善诉;升堂入室,素非李赤之甘心。外援难求,自陈何害?(徐培均《李清照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282页)

  摆在李清照面前的“不可能任务”是:如何破天荒地用骈文描写家暴?如何直面家丑外扬带来的后果?如何一如既往地驱使经史、拈缀诸子?又如何在技术化工作的同时打叠安顿心灵?这任务的难度绝不亚于阿汤哥爬跳迪拜塔。

  年轻时将韩偓的“海棠花在否,侧卧卷帘看”点化成“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李清照的欣喜之情不言而喻。现在,点化陈句的成功如何抵达心灵深处?是一遍遍的回忆与咀嚼吗?肉体的疼痛、囹圄的黑夜、失去的金石书籍、后夫的险恶嘴脸、赵明诚的渺茫身影、朋友圈的人言可畏……然而,技术上的成就感在这次写作中也不复存在。纵然博闻强记,李清照也无可奈何于家暴叙事在经史子集中的稀少。她择取的四个典故,只有一个与家暴切实有关,即北齐谈娘(踏摇娘)的民间传说。谈娘的丈夫经常酗酒,每喝醉则殴打她。这个故事在唐代已演为歌舞小戏,见载于崔令钦的《教坊记》。其他三个典故皆与家暴不甚贴切。顽皮的刘伶在即将被夯时说了句很孬的话:“我这幅鸡肋般的身子骨,怎配得上您的尊拳呢”,就立刻消解了互怼。泼皮石勒好打架斗殴,以“老拳”闻名圈内,后来做了十六国后赵皇帝。至于柳宗元《李赤传》所载厕鬼惑人之事,用典效果更是“隔”。李清照是善于用典的,她那篇四百多字的《打马赋》,使用的语典与事典将近六十个,但此处的驱遣典故显得狼狈不堪。这段文字虽成功地“古典文学化”了家暴,但它的“古典文学性”是差强人意的,古典特有的文字技巧并没有使这篇书信博得更多同情。

  后世男性读者吝啬的同情,证明李清照这次任务完成得并不理想。清代学者俞正燮、胡薇元、陆心源、李慈铭、陈廷焯等人,都否认改嫁的事实,断定这份书启(载于宋赵彦卫《云麓漫钞》)是小人伪作。近现代词学大家如夏承焘、唐圭璋等也持同样观点。我想强调的是,如果是小人伪造,这伪造的难度与成本也忒大了。如果这小人与李清照没有不共戴天之仇,又或者没有可观的项目经费资助,是绝无可能有闲情、有毅力去完成这项任务的。

  近日,上海古籍出版社翻译出版了美国汉学家艾朗诺先生2013年的著作《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2017年3月版)。可喜的是,艾氏不否认这封书信的真实性。对于自暴家丑,艾氏认为体现了“这个女人绝不忍气吞声”的性格,“成长于世宦之家,曾接受古典教育”,“与赵明诚较量学识,并常常胜过她的丈夫”(125页)。与丈夫(男性)争胜是艾氏的基本逻辑。此书大致涵容了西方文学批评的三种路径,1、现象学批评的还原,悬置了李清照接受史上的种种预设,是此书最大的亮点;2、新批评文本细读,对文献材料的处理非常小心谨慎;3、女权主义批评观,这是艾氏的最大预设。正是这一预设,令此书充满了遗憾。

[责任编辑:杨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