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五四运动95周年。95年前,国家风雨飘摇之时,仁人志士们寻求鼎故革新的道路,新文化运动由此而生,政治思想上的民主、科学,文化领域的白话文运动等随即兴起,成为那个时代最著名的历史标志,同时也影响着百年来的中国。
95年之后,民主科学早已深入身心,然而,新文化运动中的另外一个重要主张——白话文却一直被争论至今。从白话文兴起时代的许多著名大家如林琴南、黄侃等,到现在依旧有不少著名的学者提倡语言的复古,甚至提倡恢复文言文。
近来,随着国学热、历史热、传统文化热等现象,文学语言复古的声音也逐渐强烈。特别是高考中,数篇文言文作文连续获得高分,更引起了许多人对于文言文的追捧,同时,也早有学者建议文言文设等级考试。
究竟要不要复古,百年白话文的背后又体现着中国社会什么样的变化?对此,著名学者、中国社科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李河说:“从言文分离到白话文重要化、主流化,经历了一千多年的时间。近代以来,新文化运动以后,白话文成为主流的书写方式,其背后是中国的社会结构发生了变化,这个变化即是现代性转型。”
现代性转型的标志
白话文成为书写的主流形式,反映的是语言文字的社会学功能的变化。其背后是中国的社会结构发生了变化,即现代性的转型。
北京晨报:今年是五四运动95周年,在今天看来,这场运动意味着什么?
李河: 1905年废除科举之后,大学堂开始进入中国社会,中国的学术语言也开始经历结构性的转变,大量的科学语言,比如物理、数学、化学等进入中国人的认识之中,而承载这些内容的语言正是白话文,当然文言文也做过相关的工作,比如有很多科学书籍是通过文言文翻译而成的,但相对来说,文言文和人们的口语有比较大的差距,相对大众来说,白话显然是接受距离最短的。
北京晨报:也就是说,它和现代化其实是有关系的?
李河:在当时,除了科学书籍之外,大量的政治文化作品也开始使用白话文,比如梁启超的《饮冰室合集》,其中很多文章在当时看来已经非常白话了。此外还有报刊的作用,报刊面对的是广大的市民,它的这种大量的复制需要一个大众化的受众基础,相对于文言文来说,白话文显然更有基础。所以说,白话文成为书写的主流形式,反映的是语言文字的社会学功能的变化。其背后是中国的社会结构发生了变化,即现代性的转型。
白话文并非近代产生,然而白话文成为比文言文更加重要的书写方式,却与现代化的到来息息相关。然而,伴随着白话文的普及,关于它的争论也从未中断。
著名学者、中国社科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李河说:“百年以来,白话文产生了太多的经典,而一个时代经典的多少,恰恰是这个时代文化水准的一个标志。实际上,在经典的诞生方面,白话文对中国现代性转型不是有推动作用,而是应该说它就是转型本身。很多时候,对于白话文的批评,其实并非是白话文本身的问题,而是对白话文所代表的社会变化认识不足所致。”
李河
中国社科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
从言文分离到白话主流化
文言文和经典的接续、复制功能有着非常紧密的关系,它是接续中国人源头记忆最重要的载体,白话文相对来说,这样的功能就不足。
北京晨报:白话文并非近代才有,为什么一说起白话文,人们往往就会和新文化运动结合在一起呢?
李河:言文分离的时代,从汉代已经有了,人们日常的语言和书面语言开始出现不同,民间使用的白话主要是交际所用,而书面文字则有另外一套语言。相对来说,书写文字会更加简约,其中的原因,首先和技术因素有关,印刷术的不发达、纸张的稀缺等。其二,文字一旦独立出来,变成文本,往往就会带有一定的取向。这和当时的社会分层有关,但书写在传统时代,基本上就是一种特权。白话文在很长时间里都存在,数量也不少,但是却无法成为主流,体制地位低下和这个有很大的关系。
北京晨报:相对于白话文来说,您认为文言文有什么样的特殊之处呢?
李河:文言文和经典的接续、复制功能有着非常紧密的关系,它是接续中国人源头记忆最重要的载体,白话文相对来说,这样的功能就不足。而要履行这些功能,需要一整套体系共同作用,从教育到人才选拔、公文系统,再到正史的书写等,都是这个体系中的一部分。
白话文的现代性
文言文是不是可以做科学语言,这个话题其实很多人讨论过,比如说文言文没有句读、没有系动词等,实际上这些都是枝节,可以讨论,未必就有一定的结论。
北京晨报:那么,白话文的价值何在?
李河:如前所说,白话文在承载现代知识、思想上,有独到的优势,它和大众的距离要比文言文更近。事实上,并非从新文化运动才开始,在这之前,白话文其实已经开始被很多人应用,经过新文化运动的推广和争议,影响力也就更大了。到了1917年,胡适发表《文学改良刍议》,提出了八条建议,这八条建议,也被认为是白话文宣言,这个宣言并不是说白话文从此开始,而是从政治合法性上对白话文进行了一种确认,可以看做是一种立场的表达。
北京晨报:支持白话文者往往认为相对于文言文,白话文对于现代科学语言的表达得天独厚,这样的观点是否属实?
李河:文言文是不是可以做科学语言,这个话题其实很多人讨论过,比如说文言文没有句读、没有系动词等,实际上这些都是枝节,可以讨论,未必就有一定的结论。但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白话文确实在现代知识的普及中作用很大,在这一点上,可以说奠定了它的现代性出身。
文化从经典开始
每一个时代都有它的经典,某种意义上来说,一个时代经典的多少,也是这个时代文化繁荣与否的标志。而且不应该光看文学,还有哲学,还有数量庞大的翻译作品……在这一点上,可以说白话文对中国现代性转型不是有推动作用,而是应该说它就是转型本身。
北京晨报:白话文学是白话文重要的一部分,您怎么看这一部分呢?
李河:作为书写的形式,必然会进入文学领域。文学的功能,第一要满足大众的消费需求,要提供故事,提供娱乐。其二,它还承担着语言文字的实验性功能,同样一些文字,在诗人手里可能就会迸发出完全不同的效果,同样一个故事,在小说家手里,可能会出现许多不同的结构、表达方式。其三就是传递的功能。
北京晨报:白话文进入文学之后,文学本身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呢?
李河:变化很大,在1900年之前,白话文作品可能找不到太多的经典,数来数去,也就是那么一些。但是到现在,经典的作品太多了。每一个时代都有它的经典,某种意义上来说,一个时代经典的多少,也是这个时代文化繁荣与否的标志。而且不应该光看文学,还有哲学,还有数量庞大的翻译作品。中国现代的学术是翻译支撑的学术,翻译作品中大量的理论语言,大量的词汇,对于现代语言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在这一点上,可以说白话文对中国现代性转型不是有推动作用,而是应该说它就是转型本身。相对的,比如说有一些民族语言,现代性转型不足,现代科学作品,现代文学作品翻译进去的很少,结果就是到现在为止,也只保留着大量日常交际性的内容,以及一些特定的传统内容。
转型非中国独有
否定白话文,有时候包含着对现代性和现代性转型的一种认识上的模糊。实际上,类似的转型非常多,并非中国独有……很多国家在现代性转型中,现代的功能性语言都是非常重要的载体。
北京晨报:一直以来,对于白话文的争议从未中断,不少人对白话文持否定态度,您又是如何看待这样的争议呢?
李河:否定白话文,有时候包含着对现代性和现代性转型的一种认识上的模糊。实际上,类似的转型非常多,并非中国独有。比如俄国,普希金的诗歌是典型的现代俄语,再如路德改教中,用德文代替拉丁文翻译《圣经》等。很多国家在现代性转型中,现代的功能性语言都是非常重要的载体。
北京晨报:在今天,也有不少人呼吁重新恢复文言文,怎么看这样的观点?
李河:今天的时代是一个复杂化的时代,如果把一些体制性的、多元性的、意义破碎的后现代性的问题,都归咎于白话文,显然是想得太简单了,而把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法归于文言文,那就是想得更简单了,缺乏对社会学、现代性转型乃至历史变迁的认识。
白话文非白开水文
再如当代大量的文献性语言、传媒语言,乃至政策文本等,这些其实可以看做是对现代语言最大的破坏,白话文不等于白开水。
北京晨报:今天的白话文,特别是中小学课本、公共传媒上的语言文字也一直都争议颇多,这些争议是否和白话文有直接的关系?
李河:白话文在今天确实有不少问题,比如中小学课本中所选的一些“经典”,在我们看来,明显是非经典。再如当代大量的文献性语言、传媒语言,乃至政策文本等,这些其实可以看做是对现代语言最大的破坏,白话文不等于白开水。实际上,其中很多公式化的、套路化的东西,恰恰违背了胡适当初对于白话的要求。此外,白话文时代出现的一些文学流派、文学现象往往也被归咎于白话文本身,但实际上这并非白话文本身有问题,而是白话文在不同的发展环境中所出现的问题。
北京晨报:不少人认为当代的白话文学出现经典的可能性在减少,是否如此?
李河:实际上今天的情况,随着新媒体技术的出现,使得传统的阅读和书写越来越变得小规模化,这使得整个社会在远离经典式的阅读和书写的时代,这个经典不仅是文言文的经典,也包括白话文经典。
接续现代与传统
实际上百年来我们对于语言文字的改造从未间断,最终使得传统书写和阅读的趣味性丧失太多,所以才会有很多人对于白话文抱有否定的态度。
北京晨报:在今天,应该怎样看待白话文呢?它和文言文是否就是对立的呢?
李河:白话文本身是中国现代性转型的一部分,这种转变是必然的。之所以出现太多的争论和复古的思潮,是由于五四时代中国人对于社会发展从器物、文化、政治、思想、语言等方面的追索太过于急迫、太过于苛刻所致。这使得白话文和文言文传统的断裂现象特别明显。实际上百年来我们对于语言文字的改造从未间断,最终使得传统书写和阅读的趣味性丧失太多,所以才会有很多人对于白话文抱有否定的态度。
北京晨报:怎么样才是合适的态度呢?
李河:未来重建白话文的时候,是可以借鉴文言文时代的一些经典的趣味、审美趣味等,比如现在台湾也用白话,但其中保留很多让人很舒服、觉得很有趣味的东西,这些东西其实就来自于传统的书写。我们知道,白话文不等于白开水,同样给口语加上一系列固定的修饰套路,也不等于有韵味。白话文的许多问题,并非来自白话文本身,而是它在特殊的环境中发展而出现的。因此,在今天,复古能不能成我不知道,但是我想,修复断裂其实是可以的,白话文和文言文之间并没有森严的壁垒,不是非此即彼的。假如从中小学教育开始,就培养一些传统的经典性的书写、阅读、审美的趣味。晨报记者 周怀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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