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楹联学会赴远郊区县赠联。
北京市文化中心供图
新春至,家家户户贴春联。
春联,即“对联”“对子”,雅称“楹联”。
春联文化源远流长,相传起于五代后蜀主孟昶。他在寝室门板桃符上的题词:“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谓文“题桃符”(见《蜀梼杌》)。这要算中国最早的对联,也是第一副春联。
千百年来,文人墨客们以这种对仗工整、平仄协调的中文语言艺术形式,描绘着时代背景,抒发着世人祈愿。
随着现代生活方式的变迁,浸润墨香的手书春联,离人们的生活越来越远。商场、超市批量销售的印刷体对联,成为古老对联文化的承载符号。
不过,还有一些人,正在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延续传统,延展历史,传播文化之力。
小山村里的楹联景观
位于怀柔区汤河口镇深山沟里的新地村,是个只有不到50户人家的小村庄,平常少有外人光顾,最近却热闹起来,不仅附近村镇的人参观,更有来自贵州的百人考察团慕名而来——“北京楹联第一村”的名号,令这个小山村别具一格。
步入新地村,每家每户的大门上,都悬挂着棕底金字的硬木楹联。80岁的崔文善老大爷是老村干部,他披着军大衣,笑容满面,指着自家楹联念道:“修文偃武千秋誉,积善循良万里春。”他虽底气十足、声如洪钟,可念得却有些磕磕绊绊。原来,崔大爷不识字,硬是把楹联内容背了下来,“这个对联的意思我明白,里面还有我的名字,我特别喜欢。”
村民于绍文家与崔大爷家住得不远,于绍文的妻子刘瑞玲是个孝顺的儿媳,精心照顾年过九旬的公公饮食起居,直到去年老人过世。这家人的孝行闻名全镇,家门上的楹联“庭宽室雅春常驻,地利人和福永存”,正表达了对善德的传扬。
在村子里搞楹联文化,最初想法来自村支书刘志清。这几年,村民住上了新房,周边的健身器材也越来越完善,但他总觉得村里少了点文化味道。“我们村比较偏远,村民文化程度普遍不高,必须找到村民们熟悉的、容易理解接受的形式来推广文化,才能切实有效。”他找到了怀柔区第三小学的彭校长,一起商量怎样在新地村推广文化。彭校长又请来怀柔区楹联学会的徐东升会长共同研究,三人一拍即合——引入楹联这种流传千年、雅俗共赏的形式。
在刘志清看来,太过通俗的对联到处都是,找几副贴门上,意义不大;要是能把村民的具体情况写到对联里,就最好不过了。于是,徐东升又找到了北京楹联学会会长潘家农。去年8月,潘会长带着来自北京楹联学会、怀柔区楹联学会的30多位会员,深入新地村实地探访,与每一户村民交流,了解他们的家庭情况。最终,专家们创作出一百多副对联,并审慎筛选出49副,请多位书法家书写,制成楹联——
每户人家的专属楹联,成为各家的闪亮名片。
刘志清介绍,新地村计划于今年修建占地900平方米左右的文体活动中心和约占五六亩地的楹联书法公园,让楹联文化在村里进一步生根发芽。
“楹联老友”的贫与富
这是一间只有十几平方米的办公室,位于槐柏树街的北京市政府大楼内。门的式样古朴,带着些老北京四合院的风味,锈蚀的门把手仿佛诉说着历史与沧桑。墙上的那一幅“联友之家”,告诉人们这间办公室的归属——北京楹联学会。
“全国普及联律先进集体”“全国对联教育先进集体”“北京市先进民间组织”、“北京市社团系统先进集体”……小小办公室的墙上,已经容不下学会多年来获得的奖状、奖牌。
“如果你们晚点来,可能就找不到我们学会了。”北京楹联学会会长潘家农开门见山的一句话,令人吃惊不小。原来,由于某些原因,市府大楼将于今年3月收回这间办公室。
北京楹联学会的前身是成立于1986年的北京楹联研究会,1999年正式更名为北京楹联学会。作为非营利性组织,学会依靠会员每人每年50元的会费和会员的自愿捐款维持运营。年过八旬的会员按照规定不必交会费,而会员中80岁以上者不在少数,每年交费的会员不超过200人,因而会费收入相当微薄。
幸而,学会可以通过与张一元茶馆等企业的合作,每逢传统节日推出书联活动,所得收入作为补贴。但日子始终紧巴巴,就连每季度一期的会刊《北京楹联》都要送到廊坊去印刷,因为那里便宜。
纵然面对各种困难,学会里的一群老头儿们依然乐观,享受其中。
每逢春节,他们都会走区县20多天,为村民撰写对联。如果加上城区的各种赠联活动,迄今,学会已完成婚联一千多副、寿联四千多副、嵌名联三万余副。
学会每年还会到文化馆、社区、学校等地义务讲座,普及对联知识,仅去年一年,这样的活动就搞了120余场,其间还为市民、小学教师赠送了大量嵌名联。
“大家伙儿全是义务劳动,分文不取。”潘家农说,“我们是真的热爱对联文化,虽不赚钱,但精神上有成就感,很富足,心里也很高兴哪!”
要说最让他们自豪的活动,当属去年底开始的历史名联巡展:精选我国历史上一批名联,诸如魏源“事以利人皆德业,言能益世即文章”;林则徐“苟利国家生死以,亦因祸福趋避之”等,请书法家书写,制成70块展板,其左侧是书法家写就的名联作品,右侧配有对联知识讲解,图文并茂。
由于展馆场租太高、难以承受,他们只能在校园、社区、公园等地巡展。从北京理工大学到北海公园,从国土资源部到天通苑社区……老人们穿着厚厚的冬衣,背着这些硕大的展板,挤公交,挤地铁,四处奔波,不畏仆仆风尘。
“我们算了一下,目前已有六万多人看过联墨巡展了。”潘家农话语间充满兴奋。在他脑海中,永远定格下一幅画面——一位年事已高的老爷子,坐着轮椅,辗转在每一块展板前,细细端详,微微颔首。
北大男孩的“对联生活”
相比于那些“楹联老头儿”,同样对联文化兴趣浓厚的吴可,绝对是晚辈了。
来自江苏淮阴的吴可,目前是北京大学中文系研究生,专攻西方文学理论。他自幼学习书法,最初接触对联是在五六岁时。父亲酷爱对联,逢年过节都会拟一些对联让吴可来练字,有时候还会拿到乡里去卖。“老乡们觉得小孩写对联很好玩,很多人都会来买。”吴可回忆说。
除了写联,他还喜欢读有关对联的故事,留意书籍里面和名胜古迹的对联。伴随着长大,尤其是大学上了中文系,他便开始有意识地背诵一些历史名联了。对联的积累一天天丰富,大约从大三开始,他自己动手创作对联,并作为节日祝福用短信发送给亲友,“现在讲究这个的人越来越少了,不过我觉得很有意思。”
谦虚的吴可自认为关于对联的认知很粗浅,其实,他创作出来的作品颇见功力。
2012年中秋,吴可的亲朋好友都收到了这样一条祝福短信:“快哉超然台上千里风问甲子于伯仲,乐乎古运河中一轮月忆丙辰在春秋。”这是他在菜市场门口等候买菜的母亲时拟出来的长联,不仅以大气磅礴的意象渲染出中国风情,更是“藏头护尾”,将“快乐仲秋”的祝福隐于对联之中。
2013年中秋,吴可的祝福对联又玩起了拆字:“愁里思南国玲珑一心安红豆,梦中入花林迤逦千树落缤纷。”上下联的首字拆开,恰可组成“秋夕”二字,而句意中又传递着思念之情,与中秋内涵十分合拍。收到这条祝福短信的人大多惊叹拆字联的巧妙,而吴可自己并不太满意,“幸好只是朋友之间发着玩,不过是图一乐。”
吴可现在在学校里可谓小有名气,身边许多同学知道吴可会写对联,凡有需要都会来找他,而他也是有求必应。前不久,他刚刚为四位同学手书春联,还把照片晒到了他的“人人”主页上。
那些具体内容都是同学自己选定的,属于“半委约”创作。吴可觉得,与受人之托相比,还是自己主动写的感觉轻松一些,写出来也更容易让自己满意。
这个春节,吴可又要忙了,为亲朋好友手书春联。同时,他正在准备为一位古典文学修养极高的老师写一副婚联。
“压力山大哦!”这个大男孩腼腆地笑了。
调查
超市、批发市场卖春联
康顺福祥和出现频率高
万通新世界二层,大约有十余家卖春联、福字的商铺,远远望去红彤彤一片。
每家商铺的对联,种类都在六到十种之间,对联尺寸不等,一般都是长一米有余,宽15到25厘米,当然也有少量的超大联,长度2米以上。这些对联有的是黑字,有的是金字,印在大红色的纸或绒布上,价格从十几元到几十元不等。
纵观所售对联的内容,传达了人们期望健康、幸福的美好愿望,文辞说不上雅训,却也绝不低俗,“居福地家业兴旺,入华堂如意吉祥”等不一而足,“福”“康”“祥”“顺”“和”等字眼在不同商铺出售的对联中,出现频率最高。
其实,商家们在进货时,只是把对联当作商品看待,关注印刷是否精致、品相好不好,至于对联上印着什么内容,考虑并不多,“对联嘛,总不过都是吉祥话,就找上五六种不同的进货就是了。”一位年轻女摊主说。
小本经营的摊主通常侧重选择内容、用语较浮泛的、能够适应的人群和场合较广的,而不会进文辞上太应时应景的对联,比如新一年是马年,他们恰恰不愿多进带有“马”字的对联,因为这样的对联一旦今年卖不完,明年就过时了。
在对内容不甚考究的情况下,不同商铺出售的对联,不仅用语、格调非常接近,连错误也如出一辙。“家居福地子孙福,门向财源岁月甜”“阖家欢乐迎新年,满堂吉庆贺佳节”。这两副春联,末字均为平声,尤其是“家居福地子孙福”,竟然还有重复的字。这不免让人猜测,估计是将两副下联放在一起卖了。
不过,商家们都表示,人们买春联、贴春联,更多的是增添过年的气氛,图个彩头而已,从来没遇到过在创作规范上较真的消费者。一名摊主说:“来买对联的老人都喜欢带福、寿、平安的,年轻一点的选择带发财、财源的比较多,但从没遇到过有人挑是否合辙押韵的。”
相比之下,大型超市里出售的对联,由于每副对联都是独立塑料袋包装,所以基本上不存在“两副上联、两副下联一起卖”的情况。不过,顾客在购买时“不问内容”的情况也很普遍。在家乐福国展店,记者随机询问了六位顾客,有五位选择对联的标准主要是价格高低、尺寸大小。一位中年女性顾客说:“内容不会有啥问题的,反正写的都是吉祥话嘛。”她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地直言:“每年自己家贴的对联,都没好好看过究竟写的是什么。”
反思
应让“传统”成为“新传统”
“现代化技术大量印刷对联,对对联文化的传承不利。”民俗学专家王作楫一针见血。
在他记忆中,直至上世纪中叶,手书春联还非常流行。1947年春节前后,他曾到一个非常贫困的同学家中做客,这一家就是用锅底灰蘸着油和水,自己创作春联:“破衣破被过大年,人家吃肉我真馋”;上世纪70年代,他到一个破庙进行田野调查时,发现那里的一群乞丐竟也自己手写对联:“上无一片瓦,下无立锥地”。
“当然了,这些对联都不规范,甚至连基本创作规律都不符合,但是作为一种民俗文化现象,它们依然值得关注。很大程度上,正是这类谁都能够创作的对联,保证了对联在老百姓中千百年的流传。”王作楫说。
他觉得,这种对联最吸引人之处,就是紧贴创作者、张贴者的实际情况,有的放矢,而这一点恰恰是当今批量印刷的对联最致命的问题所在。“现在市场上的印刷对联年年一成不变、千篇一律。那些陈词滥调实际上降低了对联整体的文化品位。”
尽管如此,王作楫并不认为这意味着对联文化的式微,“近年来,北京市、区的楹联学会,每年都会为群众写联、赠联,这种有针对性的对联非常受欢迎,喜欢对联的人还是很多的。”
在他看来,所谓“式微”,主要是传承发展的方式不够恰当。让对联文化的流传方式回归历史轨迹——在保留传统形式的基础上,手书有个性、有切实内容、与创作者、使用者密切相关的对联,是延续对联文化的一剂良方,“当我们把一种传统文化,转化为新的文化传统,那么这种文化就真正具有了继续发展的活力。”
挑错
“对联并非字数相同的吉祥话”
“对联并非两句字数相同的吉祥话这么简单,它有严格的格律、语言、内容、结构等方面的要求。”北京楹联学会副会长赵永生说。
拿格律来说,普通话中的一声、二声称平声,三声、四声称仄声。一副合律的对联,上联的末字应为仄声,而下联的末字则应为平声,且上下联断句处的字,平仄应当相反。比如清代陈大纲题岳阳楼联:四面/湖山/归眼底,万家/优乐/到心头,这里“面”与“家”,“山”与“乐”平仄即相反,上联末字“底”为仄声,而下联末字“头”为平声。
不过,赵永生发现,现如今不少人家贴的春联都不合联律,要么对仗杂乱,要么平仄失替——
“宏图大展,八方名流齐相聚;万紫千红,一杯春酒添喜庆”,上下联句脚都是仄声;
“天长地久人之和,山明水秀居之安”,上下联都是平声落点,结尾却都是联律忌讳的“三平尾”;
“粮食满囤家家乐,金币丰盈户户安”,“家家”与“户户”犯了“合掌”的对联创作禁忌;
……
对联佳作不仅形式上有严格要求,内容上也应该有所讲究。不过,现如今市场上卖的对联,有不少在内容上也有问题。赵永生举例说,有些对联内容陈腐,格调偏于低俗,比如,某人为新婚夫妇送春联,男方姓龙、女方姓陈,最终成联:“一根龙骨顶天立地,两片陈皮滋阴补阳”,横批:龙蛇杂陈。此外,“访友务懂酒带路,走亲须知烟架桥”;“天猪归仙界,子鼠拱福门”等,其趣味也都是“过于俗气”,没有文化味。
在北京楹联学会会员祖振扣看来,优秀的对联,不仅形式上有严格要求,内容上也应该与时俱进,“像‘忠厚传家久,诗书济世长’,有上百年历史,很经典,不过太老了,太陈旧了。现如今时代在发展,对联的内容也应该能够体现时代特色、时代气息为好。”本报记者 李红艳 实习生 罗群
[责任编辑:杨永青]